50(第1页)
50
作为无名岛唯一的传人,燕云,这个名字与那片以那个岛屿为中心的神秘死域不可能脱得了干系。虽然关于他假意失踪、化身妖物躲在海底吃人的无稽之谈早已在他重出江湖前不攻自破,然而在世人心中,即使他不是它,总之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蜃海的灾难是从无名岛兴起的。假若海水也有生命,属于燕云的那个岛屿便是它的心脏。
是的,那个岛是他的。尽管十三年来世人从未停止过对彼处的进犯与掠夺的企图,堂而皇之就像那岛屿一直都是无主之物,但是当宝岛变成吃人的死域,每个人似乎从梦中突然惊觉,清醒地想起,燕云是那个地方的主人。
事情演变至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必须担当起全部责任。
无名岛孳生出危害世间的食人妖魔,不找他燕云,却去问谁?
燕云,在一次毫不光彩的惨败后这个成为笑柄与善恶有报的活例子的姓名,于二十年嘲笑和轻蔑中生锈沉埋的姓名,此年突然成为江湖中被提及最为频繁的两个字。炙手可热,万众瞩目,他受到的关注甚至超越了此前所有年头的总和。
二十年并不算太长。武林中有许多人还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人,他亲口对天下宣称,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他燕云身上来找。
这魔头欲盖弥彰,他这么说用意何在?引开天下人的目光好让那怪物得以不受惊扰地在无名岛成长壮大吗?世人没有忘记,在他重回中原引得整个江湖疲于追寻而无暇顾及其余之前,那片海域并未传出过任何关于食人妖魔的消息。
说不定那只蜃妖原本就是他养的。挟持海盐帮船只回到无名岛,没有人知道当年他此行的目的,但现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他就是为了把那天怒人怨的妖孽养在极北海中才回去的。七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一只怪兽长大。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原本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也许他就是要借助蜃妖将所有憎恨他的对头逐个消灭。
然后,在武林人才凋零、黑白两道皆已元气大伤之时,他燕云登场演一出复出的好戏,不费吹灰之力扫除了异己,把这整个江湖囊括于他的掌心?
没有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魔头。本来以为他只是嗜杀,总算是条坦坦****的汉子,谁知凭武功无法收服天下,他竟然倚仗妖物的力量血洗江湖,算什么本事!
绝不能容忍这阴谋的得逞。
现在想来,就连二十年前那句看似慷慨磊落的宣言,必定也是有意为之。明知是人都有好奇之心与怀疑的本能,他越是故作高尚,越是引人疑心,所谓玄澹心法根本就在岛上。此地无银。
这恶魔就是这样以阴深的心计引得天下英雄入他豰中,自投罗网成为他所饲妖兽的口中食。
这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恶行。
必须找到燕云。找到这阴毒狡诈的小人,江湖公敌的魔头。
从他踏入中原开始,迄今四十年。四十年的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为此武林的同仁必须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无论黑道白道,是多年来勾心斗角的对手抑或世代仇雠,面对这野心祸世的一人一妖,面对江湖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个时候只能放下一切私怨,同心协力铲除危及人类生存的恶势力。
人世间永远是因果纠结正邪混战,人与人之间,各种利益、情仇、恩怨的流转永远是此起彼伏,没有真正算得清的那一天。生在这世上每个人都难免欠下债务,同时被旁人亏欠着。然而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规则:在面临共同的强大敌人的时候,人类从来都自发地选择暂时抛开个人恩怨,万众一心地抵抗。这就是在这个虎狼遍地的世界上,人类作为一个柔弱的种族始终能够生存下去并成为世界主宰的原因。
天之下,地之上。这个世界名叫人间。任何扰乱人间秩序的造物,都将遭到灭亡。
英雄的热血在危难中激**成汹涌巨浪,誓要清扫一切妖孽。此年,多年被荒废的武林大会在嵩山少林重开旗鼓,黑白两道所有的成名人物都接到英雄帖,即使是过去为人不齿的一众邪派高手,整个江湖自九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奔赴嵩山,在少室山巅,在万人振臂高呼声中,中原武林成立了斩妖盟。那一日的盛况令江湖老人在多年之后想起,依然忍不住泪下如雨。
少林与武当作为武林中公认的执牛耳者,被众口一词地奉为斩妖盟首领。少林方丈慈真大师和武当掌门虚鹤道长坐镇中央,调度群雄各司其职,万众一心,为这场悲壮的战斗拉开序幕。
每个门派各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广派眼线日夜密访。当前第一要务,找到燕云的踪迹。他是整个乱麻般错综事件的唯一症结,找到他,盯住他,顺藤摸瓜,一刀斩断恶魔的指爪。
要远渡重洋由中原到达极北蜃海,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不能的。大海风波无情,没有精良坚固的海船与老于风浪的水手,便有天大的神通也断然无人敢孤身涉险。因此大家猜测,燕云一定会故伎重施,就像二十年前干过的那样,劫持某个门派的首脑,逼迫他们献出船只出海。地处东海的蓬莱派、海盐帮、雪龙岛,长江入海口的黄鹤帮、玄武帮、长沙派、越女派,以及南海的观音堂与恶鲛帮,将是他最有可能下手的目标。
各帮派都擦亮了眼睛,磨刀砺剑,严神戒备。务要时刻保持联络,互通声气,倘若那魔头出现在九州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他将立时陷入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
恶魔燕云重出江湖的踪迹,最初是在西南边陲雪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小镇之中。那里是点苍派的地盘,点苍派几个弟子在一次偷溜下山游玩的途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形容古怪的陌生人。尽管他们在挺身上前盘问之后都不幸遇害,小镇上的居民却目睹了一切血案。
据玉龙镇居民的口供,这个一直以在聚顺酒馆掌勺为生的老人是从十几年前便落脚在镇上的。之所以说他是个老人,是镇民们从他那苍老沙哑的口音中得出的结论,在他初来玉龙镇之时,这个外乡人的嗓音便是这样,十几年过去,即使当年他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如今也已成为废物老朽,何况自从他出现在镇民的生活中那一天开始,老叶头的蹒跚步履、猥琐身形与永远不紧不慢的作风,似乎无不表明,在玉龙镇民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是的,这个栖身聚顺酒馆后厨房的外乡老人,他说他姓叶,孤身一人没有妻子儿女,只因无人赡养,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人佣仆,以求一口送终茶饭。玉龙镇虽然清寒贫瘠,倒的确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安度晚年的好地方。在这个远离中原繁华的小镇上,大多数的居民终生都未曾踏出过故乡一步,因而古风犹存,人心淳朴厚道,对一个与镇民毫无血缘关系的外来老头也不无怜悯之心,总有人隔三差五装作不经意地,在结帐之后留下额外的几文钱,说道今儿的菜烧得好,掌勺手艺不错。老叶头的衣裳破了没人浆洗,也总有拜佛的妇女们把家中老头子穿不了的旧衣服拿到酒馆,说是替老伴积几年寿数。玉龙镇的人就是有这样惜老怜贫的好心肠。
何况老叶头除了手艺单调点儿,长年累月只会翻来覆去地做那几样菜之外,人也着实是个老实人。无论是谁啧着酒喊一声老叶头,今儿的酸笋腊肉烧得太咸啦,他总是会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油污的左手陪笑走来,点头道手一哆嗦就放多了盐,这就另做一份,从他的月钱里扣,算是略表歉意。于是客官们也就宽宏大量地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一个孤身的残疾老头子,又瞎了眼,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玉龙镇的人,可不是那种肥鸡大鸭吃腻了肠子没事来找厨子麻烦的公子哥儿。
没有人知道老叶头的身世,也没人在乎。作为一个小镇酒馆的厨子,他能把几样家常菜烧得可以入口,干吗还要去打听人家其他的事?何况,老叶头虽然别的菜做不好,一味竹叶烤鱼却着实地道,醇香鲜嫩,是镇民十几年来价廉物美的口福。至于他那张丑陋的脸,就和他失明的双目与空****的右袖管一样,是人家的伤心事,谁要非去揭这伤疤谁就不厚道,这是小镇居民世代遵循的道德。老叶头说他小时候被恶人拐卖,烧坏了脸,毁了眼与右臂被迫乞讨,为了博得爷们的同情。这说法入情入理,听的人除了唏嘘,谁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玉龙镇的年轻人都是吃着老叶头的竹叶烤鱼长大的。他们嘴甜地叫他老叶爷爷,有时从河里抓了鱼,偷偷请老叶爷爷为他们烤来一祭五脏庙,老叶爷爷在不得罪掌柜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是个好人,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和人交往。下了工他哪儿也不逛,总是窝在酒馆后院里他那间小屋,啥也不干,只是呆呆地出神。咳,老年人都是这样的,谁家的老爷爷老外公也都是这个样子。在年轻人心中,老爷爷永远是慈祥可爱的老糊涂,只知道烧上一大堆好菜,笑咪咪地逼着他们全吃光。
偶尔他会唱起一支镇上人从没听过的奇怪小调,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喉咙。玉龙镇的人也喜欢唱歌,但从来没听过这样古怪、可笑、不知羞的小曲。尤其是从一个老爷爷的嘴里唱出来。
老叶爷爷最喜欢捏紧了嗓子学着女人腔调,高声唱道:哎——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那苍老滑稽的哑喉咙,在无数个夜晚为玉龙镇上的孩子们带来平淡童年中难得的笑料。他们拍着巴掌学着他的腔调唱,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