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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紧迫。时不我待。隐浮在雾里的字迹随时可能像出现时一般突然地消失。师父常常教导,要紧关头必须当机立断,没有时间空想。
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瞬间,昆仑弟子自幼养成的铁一般的服从与驯顺压倒了一切意念,几乎是一种类似动物的本能,在那样的门规之下被严格训练出来的人,服从命令已经成为脑海中永恒不变的背景。
他只能单纯地遵循这背景行事,别无选择。
小山朗声答应,举步向石室走去。抬手分开帘栊似的花藤,绚烂的紫颜色在眼前摇摇曳曳,千点万点,闪烁如星。衬着后面青玉云雾,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花朵像憨戏的蝶扑在他脸上,真香。生长在冰雪中的少年,一生没有闻过这样好闻的花香。他恋恋地深吸一口气。花的帘在背后轻轻合拢。
“小山!”
忽然听到师父的声音,他转过头,隔着花蔓,师父似乎要向他走来,一只脚抬了起来,然而旋即落回原地。小山微眯双眼瞧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浓香的紫花像一场雨,雨幕里他看不清师父的脸,师父的嘴唇微微颤抖,那是一种他不能明白的复杂的神情。
“小山,去吧。千万小心,把那些字看清楚。”
师父说。小山点点头,转身往前走去。刹时,他置身于那片奇丽的雾中。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弥漫。人好似被扣在一个巨大的青玉盏中,举目观望,上下左右都是那美到窒息的幻彩迷离。啊人类怎能承受这样的极美……他伸出手,雾里微明的字迹团团从眼前飞转而过,大群蝴蝶,他捉不住它们空灵的翅膀。不……容……他看到自己的手臂穿过那个口字如同穿过空气,五指攥拢,指尖直接触到自己的掌心。
“小山,你看到什么字?”雾与花与光明之外传来掌门师祖的声音,“把它大声读出来!”
“甲木……甲木参天,脱胎要火。春……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成龙,水**……骑虎。地润天和,植立千古……”
小山努力瞪大眼睛,艰难地辨认着那些一掠即逝的字迹,他有条嘹亮的好喉咙,然而他认得的字并不多。
好多字……分不清哪里是开头,哪里又是结尾。
每个人都看不清自己的结尾。
“小山,继续念,继续念!还有什么字,你看仔细点,不要急,都念出来——”
“小山,再大声点!”
他清清嗓子,预备继续这项艰苦的劳作。忽然,满室空蒙的光雾之中,那儿,黑隐隐地,有个什么自地面上浮涌而出……他圆睁两眼,没错,不是幻觉……
黑的,修长如同巨蛇,它从地底下冒出来,满室祥光瑞霭遮不住它,那看不清的怪物……它朝上扭动着身躯,它出来了!
小山立刻感到一股汹涌而来的恶意与寒冷,危险的直觉使他顾不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转身,他用尽平生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吼:“师父,师祖,快跑!有怪物,快跑——”
然而来不及了。
在同一瞬间,雾气剧烈地翻搅起来,满室字迹霎时化为乌有,在几乎盲目的强光中破碎成一团混沌。小山眼前一黑,青玉色的天国之光变成血红,他嗅到水族的腥气。
满室昏浓红雾像一张巨大的口腔,湿淋淋的腥味咻咻舔上来,将人没头没脸包裹在内。
他看不见师父他们,只听到惊惶的尖叫声陡然爆发,一群人嘶声乱喊,声音里透出极大的恐怖。
“师父——师父——”小山哭喊,然而石室外的尖叫声瞬息即灭。
他看不见腥红的雾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势不可挡,从石室洞口席卷而出,淹没了一切。
一切归于死灭。小山没有再哭喊,因为在那一刻,他全身的皮肉、筋骨、脏腑、血液同时被一股销金烂石的气体渗入,八万四千毛孔,同时向这腐蚀血肉的毒敞开。因为在一瞬间便蚀烂到心脏,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知觉都如盐入水,迅速消融无迹。
小山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师父和师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最后的一刻,他摇晃着身子转过头来,栽倒之前看到那地底涌出的黑色怪物。
她与他同时回头。半截身子露在地面上的女人,她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慢慢转身,如一个被腰斩的鬼魂,在一片腥红中无比诡异而恐怖,忽然她透过红雾望向他,缓缓牵动嘴角,对他笑了。
从没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人,黑发垂落使得她的脸与**的身体都成为苍白的一条……小山忽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熟悉。
被雾气和小山自己模糊的视线所扭曲的她的脸,那渐渐看不清五官而不成人形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发出毒辣、兴奋的光。但他看得分明,那是——夏家小师婶的眼睛……
是那双眼睛里的心灰意冷。永生不能忘记的一个眼神。
在饥渴而恶意的满足中,依然能让一个将死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什么是心、灰、意、冷……
他听到自己身上发出嘶嘶熔化的声音。举着两根只剩白骨的手臂,他绝望地仆倒下去。地底涌出的半身女子满意地看着这不再挣扎的少年微微笑着,极为惬怀,但她没法抹去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寂静、清凉的黑暗终于降临在小山身上。少年离开了烧灼的腥红恶雾,他飘飘去远。也许他一生中,从未如此刻这般地自由。
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