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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
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笼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
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
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
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
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绣鸳鸯、怨春风之类相思私情小曲。
夜明并不熟知诗书,然而似乎隐隐记得她唱的是从前谁人做过的一首诗,曾被许多人诵念着……她没想到会在这地方听到这样的歌声。
那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隔世的一种气氛。
夜明有点恍惚。忽然间她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萍水相逢的卖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
不知今夕何夕。
她唱完了,仍是无人理会。各人依然目不斜视、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把茶饭往口里送,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来。
老妇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谦恭地让开道路,让年轻女子先行,然后将琴负在背上,低着头跟随于她身后,往门口踽踽走去。她们走得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她们的人、那美妙的琴韵与歌声好象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间小饭铺里。对于这里的人们,她们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着二人,心里突然恐慌起来。其他人的平静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些……难道她们真的只是个幻影,是她自己的记忆?
死去的记忆也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她不安地在凳上动了几下,捧着茶碗的手轻轻颤动。
叮。
夜明微微一悸,低下头。
燕云仍专注地把脸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着馒头。他喝一口茶,道:“去吧。”
夜明犹豫地捡起桌上的几枚铜板,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心软的毛病,是改不了的。”
燕云没看她,淡淡地说。他好象叹了口气,但夜明并不留意,她拿了铜板便起身追去,在门口唤住那两个女人,把钱递给她们。
老妇伸手接了。那年轻女子转过身,低低谢了一声,便又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