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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提携之德,她咬断绳索在那深海之底全了他的性命,她带来珊瑚宝树助他立业成家,四年来她无微不至辛勤打理生计,她还为他生下了儿子接续褚氏香烟……甚至有几多偶来流连终让他有机会结识的名士本是被她的美貌名声兜揽而来……够了够了!她待他恩重如山,恩深似海,这些难道他不知道?难道他会忘记?
他但愿自己可以忘记。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赐。
她对他的恩,他一生一世也还不起。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呀。二十四岁了,今日能有一些家业,全靠一个女人的怜爱。
他是无根的人,就连如今这城中浅薄的根蒂也是这女人替他扎下来……不,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
你以为我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么?——暗夜中,他扯动嘴角轻轻地笑了。那笑容许是有几分狰狞,自己也不觉察。
对,她不过是一只蚌。那生着两扇硬壳的、腥冷难闻的、不入流的精灵。是她把他从祖居的家乡拔了起来,再栽培在这里。茶楼里风雅的褚老板,年轻有为、娇妻爱子的褚老板,这个人不是他。这精灵一手将他制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他是她的,像一株连根扯出又塞在盆里的花草,归她独自慢慢享用……啊,她来自暗无天日的海底,也要把他拖进她暗无天日的情爱里永远地沉溺下去么?
这是阴谋……一瞬间他几乎毫不怀疑在她洁白的面貌之下埋藏着的毒心。那两扇紧闭的硬壳里,要藏什么样的险恶藏不得。
才二十四岁,凭什么他要把一生就这样卖给了一只蚌?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夜明虽为异类。
异类……
他悚然翻身。枕上已是透湿的汗。罗帐里月光明晰,但见孩子躺在中间熟睡了。胖手捏着被角,小嘴如红润的花,梦里也在嘟嘟哝哝。
隔着娇儿的脸庞是他的妻。夜明侧身安详睡着,一只手臂揽定了孩子。青丝散落,月色里她的侧面仿似也镀上一根银线,自额际以至下颏,十三雁行筝弦拨动般地流丽绝伦。
褚风又翻回身去,仰面躺着。颈后,枕上的汗水渐渐冷了。他对自己刚才的念头惭愧不已。
他不该疑心娘子,这样的小肚鸡肠、针尖麦芒般的心思,一意钻了绝路里去,枉为男人。说到底,她能图他些什么?这世上尽多风流潇洒的少年郎。
她只不过是待他好吧。
越想越觉得娘子绝无恶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报答甚么。唯其如此,这恩德更无了清之时。是笔债,今世里还不清,或许要用来生接着还。
那么,他卖给她的不止是一辈子了?
太重了。像座山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尽管春风得意衣履风流,做人却丝毫没了快活。脸上的笑都是假的,自己也觉得累。
他炯炯地睁着双眼,睡不着。似两团烧心的暗火。
罗帐里有婴儿的气息,这是他的家,妻儿两全,多美满。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
他看着夜明在睡梦中反手轻轻搔了搔背,那丝料水衣的底下,旁人永远瞧不见的褚家美貌娘子的秘密。可是他只恨不能忘记。
是四年前她来奔他的那个夜晚,硬生生斫下了背上的蚌壳。连着筋,血肉模糊。那以后她的脊背留下八字形的两条疤痕,如同比翼鸟折了翼。
她的蚌壳至今还收在一只大箱子里。搁在床底下。每当想到这事,他躺在**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牙关里吱啦啦地酸响,像是听到极刺耳的声音那感觉。
如同每次与她欢好过后,疲惫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总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缕腥味。腥,而咸涩,好似眼泪。他憎恶这气味。旁人不察,还夸赞褚家娘子兰麝着人,而他能够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里,即使天下佳茗,紫笋兰芽总掩不住那股腥味。茶里兑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满面陶醉地品着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过脸去。
他难以抑制眼角肌肉的不自觉的一抖。啊……太多了,够了。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但她对我,恩深似海。
他决不可以负了她……褚风痛苦地咬着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对自己无声的警告。决不可以……她曾经给了他那么多!他还不起。
或者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便不致如此斤斤计较。
但可惜。娇妻爱子、神仙眷侣的褚老板。月如无恨月常圆,他占尽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满,那月是自顾自地,永远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无瑕疵的团圆,它不累,但他怕了。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谓: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