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泡子(第5页)
马匪的一个部下勉强拽住缰绳,侧身把首领救上马背,一不留神手松了一下,那坐骑弹簧似的跳着远远跑开了,谁都拦不住——其实马匪们也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该抢的都抢了,该杀的都杀了,谁会跟一只没好处的猛兽缠斗?
直到确认马匪确实远离而且不会回转,死里逃生的柯罗威教士才从小丘后站起身来。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连十字架都握不住。刚才那一幕太过惊悚,简直像是一个噩梦,直到现在,教士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司铎警告他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教士蹒跚着走过去,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车队休整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还未装好的马车零件和零散行李,被砸碎的地球仪散落在草地上,种子、灯笼、车轮与书籍潦草地混丢在一边,被大量碎布条和衣物覆盖。车夫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教士看到老毕仰天躺着,双眼兀自瞪得溜圆,咽喉上有一个大大的血洞,鲜血还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他的上下颌张开一个夸张的角度,不知是为了吸入最后一口气,还是想最终喊出一句什么遗言。身下的绿草已经被染成了半红色,看起来有一种浸透了死亡的妖异美感。
柯罗威教士感觉到一阵晕眩。要知道,仅仅一天之前,他们一起穿过隘口,兴致勃勃;仅仅十几分钟前,那些车夫还在谈笑风生,一边更换车轮一边议论着女人;教士还在和老毕商量接下来的路程。可现在,他们却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天人永隔,就像电影胶片被剪去了一截,极其突兀地跳到了结局。
此时虎贲开心地抱着骏马的尸体,肆意啃食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鼻子无法分辨这气味是来自于马匹还是人类。柯罗威教士整个人迷茫而迟钝地走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虎贲已经重获自由,随时可能过来把他吃掉。他甚至没注意到,万福远远站在车队另外一侧的边缘,一动不动,仿佛也被这一切吓到。
世事的剧变往往超过了人类思维的反应速度。一旦人类无法适应变化的速度,就会产生错觉,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幻,并不真实。这是为了阻挡负面情绪的侵蚀而做出的自我保护,只有认定世界是虚幻的,才不会让自己真正受到伤害。
可人类一旦冷静下来,开始理性思考,这一层障壁便失去了保护作用。他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与艰难,去计算得失,去权衡利弊,去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出来,任凭伤害。信仰使人安详,思考会带来痛苦,可每个人都有从梦里醒来的一刻。
柯罗威教士此时就是这样。他双眼茫然没有焦点,就这么佝偻着背,围着车队残骸转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个虔诚的牧民在敖包前转山祈祷。在他的内心,满心指望老毕把他突然推醒,继续赶路;或者让伯灵顿大教堂的钟声,把他从家里天鹅绒的床垫上吵醒,发现这一切只是读完《马可·波罗游记》的梦。
不过虎贲没有袭击他,吃饱的狮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兴趣。万福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边缘,她第一次对教士产生了畏惧的情绪。狒狒们焦躁不安地互相撕扯,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还是没放弃逃跑的企图,可它们的牵绳被死死缠在大车板上,动弹不得。只有巨蟒一如既往地安静跃伏,但它吐信子的速度加快了,似乎也对血腥味产生了些许兴趣。
至于虎皮鹦鹉,最后一次见到它的身影,是在老毕的大车前。它落在了那一枚三清铃上,然后又振翅飞向天空,不知所踪。只有铜铃兀自响起喑哑的声音,如丧钟叫魂。
动物的阵容都还在,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教士知道,失去了车夫和马车,补给又被抢光,所有的积蓄和物品都没了,他和这些动物绝无可能走出这一片深邃的草原。赤峰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妄想,顷刻之间,这个异想天开的草原动物园便在诞生前灰飞烟灭。那些马匪毁掉的不光是现在,还有美好的未来。
教士一圈一圈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正午时分一直转到太阳即将落山。一直到双腿酸痛得走不动时,他再也无法坚持,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恰好面对着老毕那绝望惊恐的遗容。
一瞬间,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悚、过度的恐惧以及愤怒、沮丧、茫然等,无数种负面情绪一起喷涌出来,让教士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在哭泣中,绿色原野、湛蓝天空和落日余晖开始扭曲褪色,整个世界变成黑白,大地与天空的分界线化成一团团旋涡。时间不再是长河流逝,而是化为严整的石岩,一块块被旋涡吸入其中,不停围绕着一个原点旋转。时空搅成一团,让他无从分辨真实与虚幻。
教士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他一动不动地跪倒在地,任凭脑中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刷着意识。恍惚之中,明暗交替,教士听见施洗约翰在旷野中呼喊,耶稣在十字架上呻吟,看到索多玛城俄然崛起又轰然崩塌,诺亚的方舟穿过太平洋的波涛,自西向东……而现在柯罗威教士跪倒在空旷的蒙古草原上,在这些动物和车夫尸体面前,也开始拷问起自己的灵魂。
如果他依循总堂的建议,也许现在已经抵达赤峰,开始平庸而安稳的传教生涯;老毕和其他车夫也会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会暴尸荒野。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教士濒临崩溃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怀疑。当初的那股热情是否真的出自上帝的意旨,还是魔鬼的**?
这些问题,一遍一遍地在教士空洞的内心回**,却没有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缓缓暗淡下来,阴影在草原上迅速扩大。这附近没有任何灯火,太阳的余晖一收,周遭的空间陡然收紧,整个世界都跌入一口漆黑逼仄的井。
今晚是个多云的天气,连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见。草原上悄然出现了几只绿色的眼睛,它们被血腥味吸引而来,围着车队打转。可是这附近弥散着一种危险的味道,黑暗中似乎还隐伏着一个巨大的影子。绿眼睛们不认识这是什么动物,但它一定很危险。于是它们没有靠近,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但也不愿意轻易离开。
柯罗威教士就这么静静地跪在地上,垂着头,闭着双眼,枯槁如行将化为飞灰的一尊雕像。不知过了多久,肉体的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他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昏昏欲睡。
忽然,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从何而降,它似乎能看透黑暗,一边发出清脆的叫声,一边准确地落在教士的肩膀上,用尖利的鸟喙啄他的脖子。教士感觉到疼痛,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后看到了一幅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
不知何时,厚厚的云层已被夜风吹散,深邃的夜空中露出一轮明月。它浑圆柔和,笼罩在一圈幽敛的淡光里,让人始终无法捉摸它的真面目。在淡光起伏中,月亮那一圈模糊的边缘形成乳白色的光晕,不断流动,仿佛有奶与蜜在表面流淌。
没过多久,月亮靠近大地的下缘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先是那一圈银白的淡光逐渐凝实,待到凝至极致,光变成了水,从饱满的圆盘里溢出来,自下缘缓缓滴落。一滴、两滴,无数光点逐次飘洒在整个广袤而寥廓的草原上,漫延到每一株青草的草尖,深入每一粒沙土。在这神秘的光雨笼罩之下,黑暗被逼迫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稀释成一道灰色的影。无论是人和动物还是整个大地,都像是披上一层疏离的白纱,彼此之间既亲近又漠然,似极远又极近。月光是最诚实的凝望,它能映照出一切本性。
此时的草原,正展现出最本原、最静谧的模样。同样被**出来的,还有柯罗威教士最深处的本我。
隐隐地,似乎有女子缥缈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却衬得草原更加静寂。教士如同被催眠一样,缓缓站起身,朝前走去。他的双目空灵,不凝聚在任何一个点上,肉体极度疲惫,意识亦告崩溃,没有了世俗杂念与信仰的缠绕修饰,潜藏于内心深处那种最初的意识,轻而易举便被月光和歌声唤醒。
教士没有去束缚或驱赶,而是伸开双手,对着它们喃喃道:“走吧,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呢。”
说完这些话,他转过身去,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朝营地外面走去。很快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中,他步履踉跄,方向却很坚定,似是被什么力量感召而去。
那一刻,草原上的月光掀起夜风,将混杂着草籽的尘土吹入每一个生灵的鼻孔。
每一只动物似乎都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它们眼神变得深沉,有火和月光在瞳孔里跃动。
最先跟过来的是两匹虎纹马一吉祥和如意,它们一改顽劣的脾气,谨慎地跟在教士身后,脖子上的小铃铛还会叮叮当当地响。接着是五只橄榄狒狒,这里没有大树可以攀爬,它们高举双臂站成一排,一摇一摆地跟过来。那条蟒蛇也在教士的侧面游走,长长的牧草完美地遮蔽了它的身形,旁人只能听见鳞片滑过草地的咝咝声。
最后一个跟过来的是虎贲。它还是那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跃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嚼着骨头,就连月光都没办法让它变得勤快。一直到教士和动物们走得很远了,它才抖动慵懒的身躯,追上队伍,慢条斯理地吊在队尾。虎贲的一双绿眼睛,颜色变淡了。它对前方那些可口的动物毫无兴趣,只偶尔瞥一眼教士的身影,抖动鬃毛。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落在虎贲的臀部,得意地左顾右盼。
至于万福,她始终如一地跟在教士身旁,沉默前行,眼神安详而温柔。那白色的巨大身躯,几乎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歌声始终未曾停歇,它似是一只灵巧的雪兔,当你侧耳聆听,它便倏然不见;你一旦放下心神,耳畔就会再次响起。
于是,在银白色的暗夜草原上,一位身着黑袍的传教士踽踽前行,后面跟随着一队来自远方的动物:大象、狮子、虎纹马、狒狒、鹦鹉与蟒蛇。它们没有争斗,没有散乱,站成一列严整如军队般的队伍,沉默地跟随着柯罗威教士。在月光的映衬之下,每一只动物和人都化为一个庄严的黑色剪影,走过地平线,走过硕大的月亮,走向草原的深处。
这一幕难以言喻的奇幻景象反复出现在许多赤峰人的梦里,但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