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第4页)
官员饶有兴趣地围着万福转了一圈,还用手里的烟枪轻轻戳了一下。万福只是不满地甩了甩鼻子,没有做出其他反应。然后官员又检查了狒狒、虎纹马和蟒蛇。官员对那条巨大的蟒蛇兴趣最大,悄悄地问老毕,能不能把这条蛇给他拿来泡酒。教士婉拒了这个请求,让官员有些不高兴。
最后检查的是虎贲的笼子。官员先前被拒绝了,心里有气,习惯性地用烟枪狠狠地戳了一下。虎贲丝毫不给这位大人面子,鬃毛竖起,怒吼着反抓了一把。官员“啊”的一声,吓得整个人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那一根黄澄澄的铜烟枪,咔吧一下被压成了两截。
身旁的马弁急忙弯腰去把他扶起来。官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确认这头野兽冲不出笼子以后,连连挥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喊着说:“快把这玩意儿给我干掉!”
马弁们抽出了腰刀,可是慑于雄狮威风凛凛的模样,谁也不敢向前。他们对石狮子司空见惯,可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狮子,这头猛兽看起来似乎比老虎还要凶残。官员甩动着沾满了泥水的衣袍,催促他们尽快上前。
柯罗威教士见势不妙,急忙上前,用身子挡在了笼子跟前,质问官员动手的理由。官员也不太敢对洋人动手,沉着脸说这头狮子有伤人的危险,不能在承德府这么重要的地方放任自流,必须立刻处决。
马弁们听到官员吩咐,都纷纷冲上去,要把教士扯开动手。场面眼看要僵,老毕赶紧走到官员跟前劝解,他低声提醒道:“您看,万牲园是老佛爷的爱物,这位教士能从里面把动物弄出来运到赤峰,在京城一定是有势力的。如果弄成教案,可就不好啦。”
这个亦真亦假的威胁,让官员的气愤稍微收敛了一点儿。但是他认为自己的颜面受损,要求教士赔偿那一支铜烟枪的钱,同时勒令整个车队都必须停留在城外,不允许进入承德。
不进入承德,意味着车队人员和牲畜得不到好的休息,补给也要大费周章。不过这已经是老毕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于是柯罗威教士从官员手里取回盖了关防大印的文书,匆匆带着整个车队出了承德城。动物们还好,车夫们怨声载道,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们本以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这回希望全落空了。
失意的车队隆隆地驶出了黑漆漆的城门洞子,柯罗威教士问老毕怎么办,要不要干脆继续沿官道北上。老毕建议说最好不要急于上路,长途跋涉了这么久,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需要好好休整一天。他知道承德城外还有个合适的地方,让教士尽管跟着走。
承德这里的路面用夯实的黄土与石子铺就,里面还掺杂着许多干草梗,因此比南边的京城官道更硬实。车轮轧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跑起来颇为平稳。整个车队沿着承德府暗灰色的高大城垣绕了小半圈,然后转向西北方向。一过角楼,柯罗威教士眼前陡然出现一幅壮观的景色。
一条用硕大银锭扣连接的青石大堤横亘在面前,堤坝用七层灰青色条石堆砌而成,石块之间都抹着白灰泥浆,狭长而坚固。石堤旁边是一条蜿蜒的宽阔大河,河水庄严流淌,如万马奔腾,直至远方。老毕说这河叫作武烈河,河水丰沛,到了冬天非但不封冻,反而热气腾腾,当地人都叫它热河。
武烈河绵延到承德这一段,河道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拐弯。一到夏季丰雨,极易蓄势涨水。这座银锭大堤最北端到狮子沟,南到沙堤嘴,长十二里,正好把城池拢在臂弯内侧,就像一条巨大的石蛇横卧在前,抵挡武烈河对承德府的侵袭。有了这个堤坝,非但承德府得以平安,就连沿岸也受益匪浅。
这里取水非常便当,又靠近官道,地势很好,完全可以扎营驻留。很多舍不得在城里住店的商队,就把队伍拉到这里露营,叫作驻马石。老毕曾经住过一次,所以知之甚详。
车队抵达以后,老毕打了个呼哨,车夫们纷纷把辕马卸下来,赶到河边让它们喝水。教士想了想,亲自牵着万福走到芦苇滩旁,示意她试着往水里站站。
万福对巨大的水声感到很畏惧,向后退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教士要把她往这么可怕的地方赶。教士没有催促,而是自己先向水里走去,步履稳定,眼神坚定,直到水流没过膝盖才停住。他转过身,向万福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像是一位和蔼的父亲在召唤孩子。
在教士的鼓励下,万福战战兢兢地朝前移动。她的脚掌试探着踏入水中,溅起一圈水花,受惊似的又退了回去,过不多时,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迈进去。这一次她走得很踏实,粗壮的脚掌一下子就落到了水底,淤泥和水草打着旋儿浮起来,还跃起一条小小的鱼。
一步又一步,万福慢慢地朝武烈河的中央走去,很快半个身子都沉浸在清澈的河水里。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从前万牲园的饲养员最多会泼几桶井水,北京城可没机会让她如此奢侈地在水中嬉戏。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武烈河的河水显得非常清凉。澎湃的水流不断撞击着大象的身体,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万福的意识。万福下意识地试探着把长长的鼻子探入水中,吸进满满一管水,再翘起来,朝着自己身上喷去。高压水流从鼻孔里高速射出,如同一阵暴风吹走了脊背上的层层灰泥,那是这几天长途跋涉所积累下来的汗液与尘土。紧接着,又一束清洁的水流喷涌而来,这次万福把鼻孔放得更近了一些,水流横扫大象厚皮上的每一条褶皱,像耙子一样勾出了沉积多年的硬质污垢,把它们刨松、泡软,然后冲刷一空。
水流持续不断地从万福的鼻孔喷出,一条条黑腻腻的浊水像罪孽一样,从万福的身躯流泻而下,很快散在河水里,消失至无形。随着冲刷,她污灰色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道浅浅的白痕,而且在不断扩大,那情景,简直让人怀疑她偷了虎纹马的皮披在身上。
万福舒服得简直像要升天一样,自她降生以来,还从未如此舒畅痛快过。那颗几乎已麻木成石头的心脏,因教士而软化,现在因这一条河水而彻底复苏。清凉的温度与沐浴的快感深入骨髓,深入魂魄,似乎连蒙在灵魂上的尘垢都得以洁净。万福忍不住昂起头颅,扬起鼻子,向半空喷出一团散碎的水花,将远方的落日折射成无数奇妙的光芒。水花落下,带走了最后一点污浊,让她彻底显现出本来面目。
一头纯白无瑕的白象浸泡在清凉晶莹的河流中,高高扬起长鼻,朝向天空。穹顶之上,晚霞灿烂,如基路伯(基督教中的智天使)喷吐出的火焰,仿佛远方地平线的尽头就是伊甸园。这一刻的震撼,让教士不由得高举双手,脱口而出:“我洗你,因父、子与圣灵之名。”
在完全无意中,他竟促成了一次为万福举办的完美洗礼。
万福并不理解教士的古怪举动,但她确实很享受泡在水里的安静时光。她把自己的身躯清洁干净之后,长鼻子反复伸入河里,把水喷向旁边的车夫们,惹起一阵大笑和怒骂。
很快她就爱上了这个游戏,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动物身上。虎贲停留在马车上的笼子里,没人敢把它放出来。万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对着笼子也喷了几下。虎贲觉得很凉快,抖了抖鬃毛,发出一声惬意的低吼。旁边两匹虎纹马吓得一阵跳跃,扯动大车,差点给拽到滩涂上去。狒狒们也享受到了同样的清凉待遇,它们抓住栏杆,又蹦又跳,恨不得自己跳下去。
最倒霉的是那一只虎皮鹦鹉,它被一束水柱直接喷中,从半空跌落到装着蟒蛇的笼子顶上。它抖了抖沾满水珠的翅膀,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真该死!”——这是它跟车夫们新学的——却不知道,蟒蛇此时悄然抬起了头来,反复吐着信子,似乎觉察到了头顶的异状。
若不是一个好心的车夫把鹦鹉抓走,恐怕它就会变成蟒蛇的一顿晚餐了。在车队上路之前,教士已经给蟒蛇喂了一只鸡和一只兔子,它至少一个月不用进餐。不过它也绝不介意偶尔来点小零食。
河滩上的喧腾持续了很久。天色渐暗,牲畜们喝足了水,被陆陆续续拽上岸来。车夫们开始扎营做饭。万福也心满意足地朝岸上走来,她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恢复了白色的大象,走起路来异常庄严。车夫们窃窃私语,觉得她和庙里的神兽很像。
教士亲手牵着万福走到宿营地,给她抱来了一大捆香喷喷的干草。万福晃动着耳朵,埋头大吃起来。教士站在极近的地方,注视着她的表皮。这是一种纯洁的白,内敛祥和,微微发暗。皮肤表面不算光滑,呈现出密密麻麻的网状纹理,沟壑纵横。上面还有一层刚硬的短毛,每一根毛尖上都带着一滴晶莹的水珠。在白色背景映衬之下,水珠更显剔透。
“渡过这一条河,你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教士伸手去抚摸万福,喃喃自语。
于是两个人离开宿营地,朝着堤坝走去。老毕没说去看什么,但教士觉得这人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举动,便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他们从河滩旁边走到堤坝底部,沿着一条小石阶爬到了堤顶。
堤坝有七层青石那么高,可以俯瞰远近几十里的风景。老毕抬直手臂,让他朝武烈河的上游望去。教士顺着老毕的手指眺望,只看得到郁郁葱葱的森林和一道隐约的峰峦曲线,似乎在那里横亘着一道更为巨大的堤坝。在落日的照耀下,那一片远方半明半暗,似是神秘国度的入口。
教士把疑惑的眼神投向老毕,不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老毕热情洋溢地说:“沿着这条河一路北上,前方就是皇家猎苑——木兰围场。打从康熙爷开始,历代皇上打猎都在那里,地地道道的草原风光。过了围场,就到赤峰州了。”
“可以看到草原吗?”柯罗威教士对自己的梦想念念不忘。
老毕快活地说:“您想看草原还是想看山,都没问题,全看是走哪条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语速有点儿放缓,看向柯罗威教士的眼神中却多了几丝狡黯。
“嗯?这是什么意思?”教士问。
“从那里走,也许比官道更近一些,能更早抵达赤峰州。”老毕说出了真实的用意,然后盘着腿坐下,给教士详细地讲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