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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王庙(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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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一直在这里。”教士仰起头来,任凭月光抚着他在寒冬时节变得皴皱的面颊,轻轻地说,“沙地上的动物园已经矗立,它不会被推倒,如同梦无法被夺走。”

月光似乎又亮了一点点,动物园拱门上那颗黯淡的孤星在夜幕下冉冉升起。

疲惫不堪的柯罗威教士背靠着布道堂的大门,就这么睡着了。他的表情轻松,唇边还带着微笑。在远处的守园人收起铁锹,抖落肩上的沙尘,一言不发地回到蟒蛇的馆舍。

到了第二天,柯罗威教士给总堂回了一封信,态度坚决,表示他的行为是遵从于上帝的意旨,万福即是启示的见证。他绝不会废弃这个动物园,即使要遭受最严重的惩罚。附在信中的还有一张柯罗威教士站在动物园布道堂前的照片,他身着黑袍,面带笑容,身旁还站着万福。

这张照片是萨仁乌云拍的,她在去年冬天弄到一台相机,在赤峰州提完货,先跑到诺亚动物园给柯罗威教士试拍了几张。她回到喀喇沁之后,自己动手冲洗,不小心意外曝光,仅仅保留下来这么一张。

这是关于诺亚动物园和柯罗威教士的唯一一张照片。

总堂收到柯罗威教士的信件之后,头疼得很。他们没料到教士的态度居然如此坚决,一步都没退让。要如何处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总堂高层有点儿进退两难。如果公开高调地处理,等于尽人皆知,会在中国传教界成为笑柄;如果不处理,那等于是打了自己耳光。

总堂最终做出了一个奇特的决定:保持沉默。

他们既不派人去取代教士,也不再定期寄送会刊与信件。在公理会的名册上,不再出现柯罗威教士的名字。那张照片也被放进档案之中,就此封存。这样一来,柯罗威教士与公理会中国差会之间的联系全都断掉了。从此以后,教士也罢,诺亚动物园也罢,对于总堂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了。

在那张标记本堂教士分布的中国地图上,赤峰州重新变回了一片空白之地。柯罗威教士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不关心——他已经完全被动物园的事业迷住了,无暇他顾。

在这期间,总堂唯一做出的动作,是发了一封电报给赤峰州的杜知州,表明教士的身份与公理会全然无涉,传教介绍信撤销,从此一切行为均由他本人自行承担。言外之意,柯罗威教士在赤峰一带的传教从此刻起将变成非法,他正式成为孤家寡人。

杜知州接到电报之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把它随手搁到了一旁。他对教权纷争没有兴趣,只要赤峰州的地面能够保持平静就好。诺亚动物园如今小有名气,连杜知州本人都去看过几次,轻易对它采取行动,恐怕会让居民乱上好一阵子。所以只要柯罗威教士安分守己,杜知州不会主动出手取缔这一个非法传教的地方。

不过杜知州不关注,不代表其他人不留意。

这封电报在归档的时候,被杜知州的幕僚看到。他随手抄了一份,转交给了与之来往密切的楞色寺老喇嘛。

楞色寺在东蒙地区的地位有点儿尴尬,有了赤峰这个地方之后,它才建起来。年轻对人来说是件美好的事,对寺庙来说却不好。这里没有活佛,喇嘛们还没来得及取得权威地位,信徒们宁可走很远的路去林东的召庙或者经棚的庆宁寺。

所以这些喇嘛们对于诺亚动物园一直耿耿于怀,它抢走了整个赤峰的关注。比起在香火缭绕的庙里向佛祖叩拜祈祷,人们往往更愿意待在纯粹的动物园里,逃避俗世的喧嚣。更何况,喇嘛们认为万福和虎贲本是属于菩萨的坐骑,如今被圈禁在牢笼里供人参观,这实在是一种亵渎。

他们从神学和经济的角度都愤愤不平。试想一下,如果这些野兽能够放在楞色寺的话,将会对信徒产生多大的影响?楞色寺一跃成为东蒙最显赫的寺庙都有可能。

可毕竟柯罗威教士是洋人,万一处置不好变成教案,可是会惹出巨大的风波。

这份电报却给楞色寺带来了一个绝好的消息。公理会公开宣布与柯罗威教士断绝关系,这意味着来自京城的保护无效了。

老喇嘛如获至宝,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幕僚同时警告说,想利用柯罗威教士的身份做文章是不可行的,因为在诺亚动物园的背后,还有一位喀喇沁王爷的侄女。

“哦,那个白萨满的末裔。”老喇嘛不屑地摇摇头。他知道萨仁乌云,那家伙代表的是行将消亡的古老力量,不足为惧。即使有王爷撑腰,也做不了什么。

“杜知州不希望赤峰州发生任何不稳的状况。”幕僚连忙提醒道。

老喇嘛听出了弦外之音,嗯……任何不稳的状况都是不受欢迎的。他眯起眼睛,手里飞快地捻动念珠,心里有了计较。

“别忘了祖狼的足迹。”幕僚在离开前特意又叮嘱了一句。

在动物园的工程进展过半时,楞色寺曾经唆使受伤的寺奴工人们蓄意阻挠,没想到当晚在工地四周就出现了祖狼的足迹。赤峰人相信这块地方一定深得庇佑,结果工人们主动复工。无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始终是诺亚动物园的一层屏障。

楞色寺的老喇嘛干笑了几声,这八成是马王庙的和尚们在捣鬼,那些来历不明的酒肉和尚最擅长干这些。听说那些和尚经常去诺亚动物园,两边关系不错。看来如果要动诺亚动物园,就必须先扳倒马王庙。

哦,对了,还有沙格德尔。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才是始作俑者,如果没有他,柯罗威教士从一开始就无法立足。

数来数去,老喇嘛有点儿困惑,这个动物园到底有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奇怪的助力。想到这里,老喇嘛谢过幕僚,把抄件揣在袖子里,回到寺里。任何人问起来,他都摇头不语,似乎这件事就这么被淡忘了。

赤峰州的春天,比中原要来得更晚一些。到了草原的青草冒头之时,经过一冬困顿的牧民会结伴前来赤峰,购买紧缺的盐巴、茶砖、铁器和药物,采购完以后,他们还会顺便逛逛这座繁华的城市,好回去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尤其是今年赤峰城里还多了一个动物园,就更值得多停留几天了。这个神奇的场所在各地已经成了传奇,每一位牧民都渴望能一看究竟。

一位从锡林郭勒来的年轻牧民随着同伴进入赤峰城,他先办好了自己家的事情,然后扛着两个褡裢袋,又去看了诺亚动物园。他惊叹于万福的雄壮和虎贲的凶猛,又在虎纹马吉祥——现在已经改名叫巴特了——面前伫立良久,羡慕不已。

这时一位和蔼的老喇嘛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淳朴的牧人立刻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听喇嘛说完以后,他先看了看远处的万福,再看了看近处的虎贲,眼神里放射出狂热的色彩。这位牧民垂下头颅,任由老喇嘛的手掌摩擦头顶,随后两人分开离去。

远处的虎贲看到这一幕,野兽的直觉让它发出一声不安的吼叫,引起周围不明真相的游客一阵赞叹。整个动物园只有小满听懂了虎贲的意思,他找到柯罗威教士,“啊啊”地扯着衣角。教士见小满神色有异,以为是虎贲病了,可小满却总是摇头。

柯罗威教士莫名其妙,安抚了小满几句,很快就走开了。小满沮丧地靠在笼子旁边,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忽然他感觉前方的阳光被一道影子遮住,一抬头,看到守园人走了过来。这个人肩扛铁锹,神色阴冷,目光锐利,似乎能读懂小满脸上的焦虑从何而来。

小满伸手指向锡林郭勒的那位牧民,他正朝着动物园的出口方向走去。守园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杀意滔天,可还未等他握紧手中的铁锹,牧民的身影已经穿过拱门,在孤星旁边的拐角消失了。

“来不及了。”守园人淡淡地道,他伸出手掌按在小满孱弱的肩膀上。小满睁大了眼睛,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他第一次听到守园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锡林郭勒的这位牧民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已经无限接近于死亡。他带着兴奋离开动物园,走回城里,径直来到了二道街东头的马王庙。

大约转悠了十来分钟,牧民就出来了,他对同伴说:“这庙的布局很蹊跷,进门以后是一堵封天截地的砖墙,只在右边留了一个狭窄的入口,得绕进去才能进入正殿前的院子里。”同伴乐了,说:“你不放羊,改当风水先生了?”牧民摇摇头,说:“还是去找长警唠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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