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牲园(第5页)
教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竖起手指点向天空。他远远地再次遥望了一眼万福。她居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假山,向自己看过来。
万福的出现让柯罗威教士意识到,这个草原动物园的意义比原来要深远得多。他坚信,上帝对命运的一切拨弄,都是大计划的一部分。他既然看到了启示,就要勇敢地迎上去,哪怕前方是铺满荆棘的悬崖。
离开动物园之后,教士回到总堂,开始着手准备前往赤峰的行程。很快他发现,有些问题不是光凭信念就能解决的……
从北京到赤峰有八百多里,不通火车,也没有水路,只有一条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队通行。如果只是柯罗威教士自己出行,或者跟随一支商队出发,二十天左右即可抵达。
但因为教士的任性,要携带这么多动物同行,让这件事的难度成倍增加。
一头狮子、两匹虎纹马、五只狒狒、一只鹦鹉和一条蟒蛇,需要雇佣至少两辆双辕大马车来运载。这些动物沿途要进食,还要有人照料,再加上教士自己和要携带的其他物资,总共要四辆大车,以及相应的畜力和人力。
而现在由于教士福至心灵,居然还要多携带一头大象,让完成北京到赤峰这段旅途变得比骆驼钻过针眼儿都难。
北京城里,拉货的大多数是两轮平板大马车,运载能力十分有限。教士所能找到最大的马车只能装载四百斤,勉强可以运走营养不良的虎贲,但绝不可能运走万福——她即使在最瘦的时候,体重仍旧超过八百斤,绝不可能通过马车来运输。
教士很疑惑,万福的父母体形更加庞大,它们是如何从天津运到北京的?
通过调査万牲园的文献和询问饲养员,柯罗威教士才知道,当年万福的父母来到中国,是先乘坐海船到天津港,然后被人牵着登上专门改装过的火轮车,运送到北京正阳门。为了让那两只庞然大物顺利入园,朝廷甚至从正阳门火车站修了一条小支线,沿西城墙边缘向北延伸,直达万牲园的旁边。报纸上对这件奇事议论了很久。
从天津到北京有铁路,尚且如此折腾,更不要说从北京到赤峰了。
总堂的人竭力劝说柯罗威教士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在他们看来,柯罗威教士简直是疯了。与其要运送这些莫名其妙的动物,多带去几本《圣经》岂不是更合乎主的精神?总堂会督先后几次找他谈话,告诉他这里是中国,特立独行是一件非常有风险的事,尤其这件事既昂贵又毫无意义,如果让别的教会知道,公理会派了一个马戏团前往传教,他们会沦为笑柄。
“为何主的旨意,要通过一头大象传达给你?他让你带这么多动物去草原,又有什么用呢?”会督发问。柯罗威教士回答说:“它们是牧者的手杖,可以聚集羔羊;它们是号角,是华国祥的电影放映机,是传播福音的使者。您能想象到吗?在古老的蒙古草原上,建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动物园,是人们前所未见的景象……”
“我们要传播的,是信仰,不是气味。”会督开始不耐烦起来,“我看那个所谓天启,只是你被大象粪便熏昏了头,产生了幻觉。柯罗威弟兄,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太过离经叛道。”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动物园的建立,会让主在民众心目中赢得更多好感。正如《使徒行传》所言:我们所看见、所听见的,不能不说。”
“我们不能像做生意一样,把万能的主当成一个筹码;也不能像马戏团外的三流魔术师一样,用廉价轻佻的手法把那些潜在的信众吸引过来。这些外物只会让信仰蒙羞——而且你要小心,这已几近偶像崇拜。”
“不,不,这只是一种手段,基督难道不是将加大拉的恶鬼附到猪身上才把他们赶落悬崖?”
会督叹了口气:“你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想借上帝之名来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会督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柯罗威教士自己都说不明白,他如此执着于把动物们运到草原这个计划,到底是信仰的启示,还是单纯觉得那一番景色会很有趣——正如会督所言,这个想法很危险,它暗示一个神职人员会被虔诚之外的情绪所驱动,将自己内心的渴望置于上帝之上。
“你究竟是为了建动物园而去赤峰传教,还是为了去赤峰传教才建动物园?”会督严厉地质问道。
柯罗威教士适时闭上了嘴,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谦恭道:“我应该遵从我的内心,因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
听到他这么说,会督一时间居然束手无策,右手指头烦躁地敲着桌上《圣经》的封皮。
美国公理会的组织结构,乃是各地教堂自治的松散联盟,并不像天主教一样有层级分明且控制力很强的上下级体制。正因为如此,柯罗威教士才能自由地在伯灵顿搞各种布道尝试,没人能真正约束他。公理会的中国差会虽然实行统一管理,但传统仍在,教士本身的独立性很强。如果柯罗威教士打定了主意,会督还真是没办法阻止。
思虑再三,会督只得委婉地暗示,如果柯罗威教士一意孤行,他随时有权把前往赤峰的委任撤销。没有教会出具的介绍信,当地衙门不会认可他的传教资格。柯罗威教士立刻表示,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会选择自行前往,为此被逐出教会也在所不惜。
除了公理会之外,另外一个打击来自于北京的大车行。教士先后询问了十几家有长途货运业务的大车行。那些掌柜听说要运送一批没听过的奇怪野兽,立刻拒绝了。北京到赤峰实在太远,他们担心半路上猛兽的气味会让骆驼和马匹受惊,把整辆车都折进去。他们之间还流传着一则奇妙的传言,认为帮一个洋人运送洋兽,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再者说,就算他们愿意,也没办法把万福弄上车。她太重了,就算弄上车,也走不了多远。
可教士太固执了。在假山前的那一次启示,让他的内心无比热诚,他坚信带着这些动物前往草原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它的重要程度甚至在理性判断之上。
一个人可以固执,也可以异想天开,当这两种特质合并在一起时,他就会变成一团跳跃的火、一台上足了气的蒸汽机。柯罗威教士整个人都被这项事业迷住了,他日以继夜地翻阅资料,寻找合适的承运商,毫不吝惜地花费着自己的积蓄。外界的反对,反而化成了推动他继续向前的强大动力。
努力总会获得回报。又过了半个月,运输问题终于迎来了一个奇妙的转机。
那个不小心烧掉了教堂仓库的小孩子,他的父亲老毕是一个老车把式,在这一行当里颇有声望。那次失火之后,柯罗威教士宽恕了老毕的儿子,主动放弃了赔偿。老毕对此一直感念于心,当他听说柯罗威教士在四处寻找车子时,便主动找上门来,愿意提供这方面的服务。
听完柯罗威教士的计划,老毕犹豫了一下,这确实是个非比寻常的业务。他随后一拍大腿,慷慨地说:“报恩不是买菜,岂能挑肥拣瘦。这件事我一定设法办成。”
老毕活动了几天,终于说服了几个车行的伴当,只要价格合适,他们愿意提供大车给教士。老毕拍着胸脯,说他会亲自掌鞭,保证把教士安安稳稳送到赤峰去。
不过老毕也说,其他的动物好说,只有万福是万万没办法运走的。
说到这头大象,教士在准备期间,抽空去探望了她几次。德国饲养员确实很尽心地在照料,万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精神,毛皮和眼神都开始泛出光泽。她后腿上那条锁链也被一位兽医小心地取下来,不过留下了一圈黑褐色的烙印,像戴了一枚戒指似的。
万福每次看到教士来,都会挥舞鼻子,亲热地在教士脸上蹭来蹭去。乌黑的大眼睛里,透着安详与平静,当初那股死气沉沉的晦暗雾气,逐渐在瞳孔里消散。教士很高兴,他从未婚配,更无子嗣,现在在万福身上,他居然体会到了一种作为父亲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