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第5页)
红会这次救援武昌的行动,最辛苦的就是峨利生教授。从十月底到十二月初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几乎没离开过医院,每天至少有十个小时在割症台上度过,而且每一个病人的病历与治疗方案——无论是不是他经手——他都坚持要亲自过一遍,以确保没有疏漏。
这种工作量,让峨利生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睑下的眼袋越发明显,全靠意志力在支撑。孙希心疼自己老师,便想趁他们来汉口租界的机会,稍微放松一下。另外两人明白了用意后,反过来也劝峨利生教授停留片刻。
“只此一次。”峨利生教授淡淡地批评了一句,但没有拂袖离去。
得了教授首肯,四人走进咖啡馆,选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峨利生教授要了一杯纯黑咖啡,不加奶和糖,端上来时,杯口有浓浓的苦味散发出来。峨利生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大口,喉咙里滚了几滚,眉头轻轻舒展开来,疲态微收。
孙希还没来得及得意,峨利生教授放下杯子,开始拿武昌救伤的一些案例来考较他的应对。孙希没料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换来一场临时考试,狼狈得连手里的咖啡都顾不上喝。姚英子笑道:“这大概就叫作茧自缚吧?”
方三响喝不惯咖啡,也插不上那对师徒的话题,便隔着咖啡馆的临街落地窗朝外面望去。窗户对面是英租界工部局,门口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穿着宝蓝色袄裙的中国女子从工部局大楼里走出来。她的脖颈颀长,仿佛是从两侧硬领之间挤出来似的,在人群里颇显鹤立鸡群。只是整个人形容憔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跟丢了魂儿一样。
她的脉搏与呼吸并无大碍,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支撑不住。方三响扯开她的领子使她保持呼吸畅通,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嗅盐放到她鼻孔下面。女子猛然被氨气呛到,“啊”的一声恢复了清醒。
女子环顾左右,视线突然停在了方三响的胳膊上,那里是一个红十字的袖标。她猛然挣动身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你是红十字会的吗?”方三响点头说是,女子情绪更加激动,连声说:“救我们,救我们!”
方三响一阵迷惑,难道汉口还有急需救援的伤员?
这时峨利生、孙希和姚英子也放下咖啡赶出来,一起将她抱到咖啡馆外头,用两把椅子拼成个临时床位。峨利生教授端来自己的黑咖啡,女子喝下半口,浓烈的苦味让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这才喃喃讲出自己的来历。
原来她叫作林天晴,是汉口本地人,在日租界的一间武田诊所做看护妇。她有个哥哥叫作林天白,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也是同盟会会员。武昌起义爆发后,这一批留日士官生集体回国,林天白加入汉口军政分府,担任一线军官。
方三响觉得“林天白”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思索了一阵,不由得“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萧钟英从武昌赶来汉口时,与他在花楼街接头的正是林天白。可惜他们突遭清军伏击,除了萧钟英侥幸逃过,其他人全数牺牲,林天白恐怕也在其中。
“如果林小姐想打听你兄长的下落,我很遗憾地……”
林天晴虚弱地摇摇头:“我哥哥战死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还知道,是你们红会的掩埋队收殓了他的尸体。”
方三响一直在外头运送伤员,偶尔也客串掩埋队,对这些事比较熟悉。他想了想道:“我记得十月末十一月初汉口巷战的战死者,红会掩埋队统一埋在了球场路的一处空地上,令兄大概也在其中。不过林小姐想见到遗骨,不太容易。那里埋了有近千人,足足分为六座大坟。”
林天晴依旧摇摇头:“我知道他埋在那里。我不是要见他,是希望别人不要见到他。”
这话听起来颇为惊悚,众人都有些迷惑。林天晴啜了口黑咖啡,方才继续道:“前几日,一位清军军官去我所在的武田诊所看病。我听到他跟医生得意扬扬地说,叛乱即将平定,他要把球场路那六座大坟挖开,将里面的叛军尸体全数拖出来一一剖戮,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其他人听了,脸色齐齐一变。挖坟辱尸?怎么能有如此野蛮的做法?简直是骇人听闻。
她呜咽着抓住方三响的袖子:“求求你们管一管,管一管,我哥他们已经死了,不要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受到侮辱。”
方三响听完气得浑身发热,一拍胸膛:“你放心。我与你兄长有几分渊源,这件事,我一定帮到底!”林天晴顿时如释重负,瘫软在椅子上。她这几天四处奔走,心力交瘁,直到此刻才听到一句踏实的关切。
方三响抬头看向峨利生教授,教授手里转了转拐杖,面色严峻:“即使不考虑道德因素,如此大规模地开坟戮尸,也会造成疫病的大流行。无论如何,我们有责任去阻止这桩暴行。”
这时孙希敏锐地提醒道:“最好先搞清楚,这是官方行为,还是那个军官的自作主张。”姚英子“嗯”了一声,问林天晴是否知道那军官是什么人。林天晴摇摇头,说只知道他是来治疗肺水肿的。武田诊所里配有一台林德牌制氧机,可以提供吸氧,是汉口独一份。
肺水肿?吸氧?姚英子立刻想到一个人:“那子夏!一定是他!”
那个蠢货之前因为输液过快,得了肺水肿,当时还是峨利生教授建议吸氧治疗。看来这人不只是恩将仇报,而且睚眦必报,居然连挖坟掘墓都干得出来。
不过这也证明,挖坟辱尸多半是那子夏自作主张,至少清军高层没有明确支持——这多少留了一线希望。
他们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姚英子之前与总参谋长易乃谦打过交道,所以她和方三响、林天晴一起去清军指挥部抗议,请出高层去压制那子夏;而孙希与峨利生教授则赶去球场路,峨利生这样的洋面孔,对于挖坟的清兵多少有点威慑力,可以争取时间。
事不宜迟,众人当即也不喝咖啡了,迅速离开英租界,从花楼街的铁闸口重新进入华界。
且说孙希与峨利生教授把红十字标戴在最醒目的位置,匆匆穿过城区。出乎他们的意料,汉口战事结束之后,华界并没陷入萧条凋敝,反而显现出了坚韧的生命力。许多商铺与摊贩就在断垣残壁之间重新开张,居民们三五成群地冒出头来,喧嚷闹腾,嘈杂不堪,就像雨后的小草迫不及待地纷纷钻出瓦隙。
“这就是我来到中国后一直无法理解的事。”峨利生教授快步走在路上,挥动拐杖感慨道,“这个国度经常陷入令人绝望的混乱,这在欧洲是无法想象的灾难,可你们总能在混乱中形成某种粗粝的秩序,这种秩序的逻辑我无法理解,但它行之有效。就像生物学家们在混浊的泥沙里,往往能发现最丰富的生命形式。”
峨利生摇摇头:“这不能解释过去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比如说,我们马上要去保护的那些战死者,他们显然是为了追寻某种更高的秩序,而放弃自己的生存权。”
“呃……”孙希这下可答不上来了。
峨利生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前方:“在我出发来中国之前,丹麦所有的书和报纸都强调说,那是一片蛮荒落后的土地,乃是上帝给予信徒最严苛的考验。但我相信人类社会和人体一样,必须要经过缜密、全面的研究,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说起来,您当初是为什么要来中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