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第5页)
可方三响毫无兴趣,径直走到外头的沉沉黑夜。一出门,迎面一阵清凉的江风吹过,把血腥味与喧嚣**涤一空。
尸坑的位置,就在厂房与江边之间的一处洼地。今天的战事伤亡太大,如果不及时掩埋,极易暴发大疫。此时尸坑里已经摆了上百具尸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并排躺着,覆土里渗着一股看不见的沉郁死气。不远处的柏树林里闪过几道绿光,大概是附近的野狗循着血腥味聚过来,在尸坑边缘虎视眈眈。
方三响把尸体放进坑里,不忘把那张符纸重新塞回死者的胸袋,然后挥动铁锹,尽量埋得深一些,以免被野狗拖出来。
忙活完这些,方三响仍不想返回。他绕到厂房另外一侧,看到墙角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撬开的箱子,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弹药箱,居然还扔了一包老刀牌香烟。方三响感觉胸口实在烦闷,鬼使神差地从里面抽出一根。
他的双手因为处理了太多伤者,被鲜血与组织液弄得滑腻不堪,划了几次火柴才把烟点着。漆黑的厂房外面,霎时亮起了一团极小的火光。
这是方三响生平第一次吸烟,不太熟练地猛然一嘬,登时呛得连连咳嗽,差点连泪水都咳出来。几口之后,他才慢慢摸到门道,连点了三根,插在正对尸坑的泥土里,权作送死者上路的香烛。
黑夜之中,三点火星亮起,烟气缥缈朦胧。方三响就这么呆坐在尸坑边缘,直到次日晨曦泛起。
到了次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七日。总司令官黄兴亲自指挥,各路人马再次跨越汉江,对宗关方向发起强渡。
三镇共有四关:武昌关、汉阳朝关、汉口宗关、汉关。其中宗关位于汉江中段,地理位置四通八达,也称上关。没想到的是,革命军对宗关的攻势又一次被清军料中,清军早早埋伏了轻重武器,等革命军渡过大半之后,猝然发起了围攻。
方三响作为医官,留守在东亚制粉厂里。他本以为这次会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居然清闲下来。因为大部分战死者与伤者,都被扔在了汉口那一侧,溃军根本顾不上把战友带回来,可见有多么狼狈。
连续两次反攻汉口失利,重重地挫伤了汉阳守军的士气,也点醒了清军的斗志。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清军渡过汉江,沿着琴断口、十里铺、五里墩、南岸嘴多路出击,针对汉阳全境发起了猛烈攻势。方三响一个小人物,只得跟随败军一退再退。
十一月二十七日拂晓,日头虽然照常升起,光芒却无法刺破覆在汉阳上空的彤云,更无法看到彤云下方的人间情景。只见古琴台、晴川阁、归元寺等诸多汉阳胜迹皆是硝烟滚滚,火光冲天,显然昨夜爆发了一场剧战,处处断垣残壁,望之触目惊心。
汉阳有一弯狭长的湖泊,名唤月湖。月湖东侧是大名鼎鼎的龟山,西侧是梅子山,以山中多梅得名,林壑尤美,极得鄂省文人青睐。可此时的梅子山下,没有半点清幽可言。山麓与湖畔之间的碎石小路上,填塞着大量尸体,几乎盖满了整个路面。这些尸体大多着蓝色或黑色的军装,一半是革命军,另一半是清军,死者混杂一处,肢体彼此纠缠,可见是爆发过最为残酷的白刃战。
之所以惨状如斯,是因为梅子山通道的西侧就是汉阳铁厂,那里是民军在汉阳的最后一个据点。清军急于锁定胜局,昨晚在这里投入了大量兵力。而民军也深知此地的重要性,抵死不退。双方就在梅子山下展开了一场殊死血战,俱是伤亡惨重。最后还是海容号赶来支援,远远地放了几炮,这才吓得清军暂时收兵。
在这片狼藉的阵地后方是一处茶舍,原本是游客们从梅子山上下来歇脚解渴的地方,如今被充作临时指挥部与医院。方三响喘着粗气,正在为一位伤兵处置。后者在昨晚的战斗中被刺刀划开了右侧脸颊,半边舌头被削掉,露出了森森的牙龈与颌边肌腱。
这个伤兵,就是那一日参与吵架的文学社成员。方三响缺医少药,只得草草消毒了一圈,然后用绷带沿着下巴缠了一圈。伤兵无法讲话,赤红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恐惧,又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方三响不愿过多对视,默默地拎起医药箱,走向下一个伤者。他虽只是个医生,却也明白,昨晚不过是一次战术上的小小胜利,无法改变整个战局的大坏。汉阳的陷落,已近在咫尺。
方三响除了痛惜,还有浓浓的愤懑。诸军倘若能团结一心,何至于溃败得如此之快?如今援鄂湘军的主力已撤到长江南岸,鄂军主力也转移回了武昌,等到清军占领了汉阳,武昌孤立无援,迟早也会沦陷。方三响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新的管带到了。”一个同伴忽然说。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死于昨晚的夜战,汉阳铁厂那边赶紧派人来接任。方三响木然抬起头,一瞬间陷入愕然。
眼前来人一身戎装,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右腿根部以下空****的。
“萧钟英?”
萧钟英也面露惊讶:“方大夫?”
两人都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重逢。方三响赶紧要搀他进茶舍坐下,萧钟英却一挥手:“不要浪费时间,你陪我去阵地上走一走。”
他是现场最高指挥官,方三响没奈何,只得陪着他沿梅子山麓一路巡视下去。萧钟英对拐杖的使用颇为熟练,一脚一拐交替,走路速度竟不逊于正常人。
两人边走边聊,方三响简单讲了讲自己送信的经历,萧钟英叹道:“我听到水师集体反正的消息,就知道方大夫你信守了承诺。只是我没想到,中间有这么多波折,连累你至今连红会都回不去。”
“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方三响淡淡道,“你这条腿又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得了气性坏疽,你那位叫孙希的同事手段了得。我当时自忖必死,没想到愣被他救回来了。”
听萧钟英讲完,方三响微微吃惊,红会居然派了孙希去救治。他不太想提这个名字,尽量只谈医学:“遇到气性坏疽,截肢确实是唯一能保命的办法。”
“我后来被转移到武昌,连洋人医生都说,难得见刀口处理得这么干净的。你瞧,这不到一个月,我都能拄拐自己走了。”萧钟英炫耀似的挥动一下拐杖,他的气色很差,但双眸的光亮丝毫不减。
方三响盯着那个被布包圆的大腿根部,半晌不语。萧钟英真是命硬,居然扛过了术后各种感染,不到一个月就能拄拐走路。如果接上一条假肢,应该跟正常人生活无异。可是……他欲言又止。
萧钟英吃力地攀上一处小高地,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俯瞰整条防线。他看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掏出个小本子勾画一下,兴致盎然地说道:“昨晚幸亏海容号赶来,不然清军肯定直接把防线打穿了。正是当初你送信过去,才让梅子山多守了一夜。古人有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诚不我欺呀!”
方三响见他如此投入,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萧钟英举起大拇指,闭上一边眼睛测距,嘴里回答道:“因为黄总司令官还在汉阳铁厂坐镇,那些机器都要拆卸运去武昌。我们必须在梅子山多争取点时间。”
萧钟英缺了一条腿,一旦民军败退,他几乎不可能逃脱。总司令派他来防御,摆明了就是送死的。难道说,他也是被排挤来的?
“我是同盟会会员,这样的任务责无旁贷。至于生死,呵呵,我其实在花楼街就该死了,活到现在算是赚到了,能死得其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方三响犹豫片刻,缓缓吐出五个字来:“可是,值得吗?”
萧钟英放下望远镜,狐疑地转过头来:“方大夫,你好像……有心事?”方三响索性把这十天的所见所闻统统说了出来:“我不怕失败,可这样的失败,实在是不甘心。大家不都是革命同志吗?怎么人人还是各怀私利,这又跟那个腐朽朝廷有什么区别?这样的革命,又怎么能够成功?这十天以来战死者数千,到头来,却连汉阳都守不住了,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激愤处,方三响重重捶在一块山石上,掌边流出血来。
萧钟英保持着沉默。他又观望了一阵,收起望远镜,冲方三响做了个手势,继续朝山上吃力地爬去。他们一口气走到半山腰的一处飞角望亭,这才停下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