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第4页)
只是短短十分钟时间,渡江部队的伤亡已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浮桥下游水面几乎被密密麻麻的尸首覆盖。
位于右翼的湘军第一协终于熬不住,最先崩溃,从浮桥向后仓皇撤退。紧跟着中路的湘军第二协也队形崩解,不少人索性扔掉枪跳进水里,推开附近漂浮的尸身朝南岸游去。这一下子,左翼的鄂军第五协第九标顿时成为对岸集火的目标,清军几轮猛烈射击,这路浮桥上的民军士兵基本上被一扫而空,几乎每一截竹隙之间都被鲜血浸透。
随着浮桥被清空,清军的射击开始向南岸延伸,这让民军的出击阵地也陷入了混乱。有些倒霉鬼没有被枪弹击中,反而在即将跳下浮桥时,被同伴挤下水去。汉江岸陡水深,他们的装备又太重,一落水便无法自行游回,眼看江岸近在咫尺,却只能越挣扎越沉,最后淹没在混着血浆的江水中。
类似这样的落水者还有很多,他们绝望地伸手呼救,可此刻岸边每个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哪里顾得上旁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民夫短褂的人从后方冲到岸边,不顾头顶子弹纵横,强行从浮桥上撅下几根竹竿,扔给那些溺水者抓住。然后他又像抓壮丁一样从附近拽人过来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勉强把那几个士兵拖上岸来。
可惜这终究只是局部一个小小的幸运,整个战场的惨败态势仍在持续,汉江几乎都要被战殒者的尸首堵塞。幸亏清军采取的是防御态势,并没展开反击,否则损失还要更大。
眼看太阳西下,伤亡惨重的民军被迫拆毁浮桥,退回到东亚制粉厂的厂房里休整。
这座厂房原本是用来加工面粉的,被这一大群败兵拥入之后,一下子变成了弥漫血腥味的屠宰场。地板上几乎被鲜红色的血脚印覆满,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机器之间,几乎人人都带着伤,哀号声四起。偏偏厂房巨大的穹顶起了放大作用,让呻吟声变得更加立体而凄惨。
这么多伤兵簇拥在这里,偏偏随军医官却极少,只有三四个医师在忙活。而他们缺乏资源,别说紧急手术,就连止痛都无法实现,唯一能做的只是为伤员们做简单包扎。
在这些医官里,最卖力气的就是下午去岸边救人的短褂汉子,他一刻不停地东奔西走,忙得满头大汗。有伤兵好奇地问另外一个同伴:“这人是谁?”同伴摇摇头:“据说姓方,是汉口逃难来的医师,志愿来做咱们革命军的医官。”伤兵“哦”了一声:“方医生倒是心善,下午俺从浮桥上被人挤下河去,就是他拿竹竿捞上来的,要不然俺早喂王八了。”
这个短褂医生,自然就是方三响。
他那一天从海容号上跳江之后,本想游回汉口。偏偏夜里潮流急切,他水性又一般,结果被冲到了汉阳的龟山附近,险些溺水,所幸被革命军的巡哨发现。
方三响没敢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试图联系红会。自己在海容号上的举动太敏感了,一旦曝光会给红会带来大麻烦。巡哨把他当成了从汉口逃亡来的医师,他便含糊其词地顺水推舟。
革命军急缺医官,立刻把他编入驻扎汉阳的鄂军第五协。方三响果断把辫子一剪,留出一个板寸头,以民间医师身份加入。
本来方三响在十一月十五日听到消息,包括海容号在内的水师集体反正。他大喜之余,打算返回红会,可总司令官黄兴突然发布命令,调集部队反攻汉口。于是方三响决定暂时留一阵,待反攻成功后再归队不迟。
只是他没想到,渡河一战居然败得如此凄惨。
“又是达姆弹!”
方三响愤怒地发出一声。他正要处理的这位伤员,右侧臀部到后腰之间有一处枪伤,伤口看似狭小,内里却一塌糊涂,弹头所及,翻出粉嫩色的肉糜。
他中的这一枪,是印度的达姆达姆兵工厂生产的露铅弹,也叫开花弹。这种子弹一旦击中人体组织,会在里面不停翻滚,造成喇叭口一样的伤口。这种子弹因为太过残忍,早在十二年前就被海牙国际会议命令禁止使用了,想不到清军还敢偷偷用。
这个不幸的伤兵瘫倒在地,不住发出哀号,脸疼得几乎变了形。对此方三响束手无策,达姆弹造成的伤口,无法缝合,无从治愈,伤者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伤者临终前的痛苦。
可方三响摸摸腰间口袋,里面空空如也,鸦片酊早用光了。他把目光移向厂房门口,那边堆积着许多木箱,可惜全是军火。负责粮台的人大概觉得革命军都是刀枪不入,只需要考虑弹药消耗就够了。
伤兵绝望地号叫着,剧痛像一位傀儡师,操控着他的身躯不住**。忽然,从他的军装内侧掉出一张脏兮兮的黄符纸,上头用丹砂潦草地画了一张符。这大概是他自己或亲人请来护佑好运的,此情此景,真是说不出地讽刺。
方三响再也无法忍耐,起身揪住一名路过的后勤军官吼道:“药品呢?药品到底什么时候能送来?”那后勤军官结结巴巴道:“粮……粮台那边还没消息。”方三响道:“这要死人的!怎么还如此慢吞吞的?”
这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飘来:“湖北佬都是九头鸟,这厂房里一大半都是湘军子弟,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急个么子(急什么)?”
发声的是一个援鄂湘军的军官,他头缠绷带,几乎看不见双眼。援鄂湘军是湖南独立之后,军政府派来支援武昌的新军,结果迎头遭遇惨败不说,竟然还被冷遇,他们自然心中都憋着一股闷气。
这句风言风语,立刻就引起了鄂军的不满。一个第五协的军官忍不住破口大骂:“板马日的,今天要不是你们湖南人卵先跑路,我们鄂军哪会伤亡这么惨重?!还怪别人!我看你才是个臭傻货!”
湘军军官更怒了:“我们千里迢迢提着脑袋过来支援,不是去替你们挡子弹的。冇的那本事,就莫撑那板鸭(不要逞能)呀!”
两边军官一开骂,还能动弹的伤员们也不能示弱,纷纷起身助威,一时间骂声四起。方三响见势不妙,双手一伸,挡在中间:“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内讧!”
湘军军官冷笑:“方医生,我湘中子弟,若战死沙场没话说,但若因为医药供应不上枉死在这儿,那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交代。”鄂军军官还没回答,第三个声音在人群里响起:“还不是共进会的错,他们排挤人是一把好手,别的就一塌糊涂。”鄂军军官怒目回头,喝问谁说的。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出来:“我是文学社的,怎么着?”鄂军军官一怔,旋即大怒:“同为革命同志,怎么说话呢?”那年轻人道:“我就是这么说话。现在军政府里管事的不都是共进会的?詹大悲何在,何海鸣何在?”
共进会和文学社都是湖北的反清组织,算是同盟会的分支,武昌新军起义就是两家联手做成的。不过军政府成立之后,两边矛盾重重,詹大悲、何海鸣等文学会骨干原本在汉口主持军政分府。汉口陷落之后,两人没回武昌,而是东下安徽,军中盛传是被共进会的孙武排挤走的。
鄂军军官显然对这些恩怨也有了解,却不服气地辩解道:“负责粮台的是王安澜,那是黎元洪的心腹!与共进会无干!”突然第四个人跳出来:“你们平时贪天之功,这时候倒推卸起责任来了。这次策动渡江的人,可是你们同盟会的黄兴黄大司令官!要追究,不妨去问问他指挥的什么狗屁仗!人家清军早早埋伏好了,他还搞不清白地让弟兄们过河送死!”
鄂军成分复杂,除了文学社和共进会,还有黎元洪亲手带出来的第二十一混成协。这些大头兵脾气火暴,一旦骂到老上司头上,他们便开始狂喷黄兴。
黄兴这一次指挥确实失当,各方都不满意。可这些老兵骂完黄兴,又骂同盟会,骂完同盟会又骂上了共进会。这批援鄂湘军,大多是长沙共进会的骨干,一听骂到自己头上,更不堪忍。
就这样,随着发言的人越来越多,矛盾纠葛越扯越多,一时间厂房里充斥着各种方言土语的怒骂。
站在旋涡中央的方三响简直头痛欲裂,后悔当初问出那一句话来。这一场惨败,把平时潜藏的各种矛盾全激发出来了。湘军与鄂军、共进会与文学社、黎元洪与同盟会……他不得不站出来劝阻,却被恨恨地推搡到了一旁,没人理睬这个小医官。
在这一片争吵声中,方三响忽然想起,很久没听到那个伤兵的呻吟声了。他赶忙把视线移到那边,却发现伤兵的身躯不再抽搐,那张满是血污的狰狞面孔,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方三响横抱起尸体,缓缓走到吵架的众人面前,原地站定,盯着每一个人。
这时厂房大门忽然被推开,十几名卫兵匆匆进来,为首的马弁高声道:“总司令官黄兴,前来视察!”
适才吵架的众人立刻一哄而散。可方三响看得出来,谁也没真正服气,眼神里依旧透着异样心思。他有些疲惫,又十分失望。原本以为革命军同为反清义士,自然该精诚团结,可没想到内部倾轧到了这地步,甚至还不如清军铁板一块。
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便说要去掩埋死者,抱着尸体走向另外一侧的小门。就在方三响离开厂房的同时,黄兴已经阔步走进来,他站在一台制粉机上,即兴发表起演说。黄兴的声音洪亮,口才一流,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