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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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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三响正要拜别,却不防被柯师太福拽到一旁:“你在医院门口稍等片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方三响一愣:“找我做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海容号,我一直想有机会登一次铁甲舰。”

这次轮到方三响大吃一惊。柯师太福医生嘿嘿一笑:“有一个洋鬼子陪同,你送信也更稳妥些,不是吗?”方三响不知他为何冒出这么个古怪念头,简直……简直比英子还要胆大妄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柯师太福见他这反应,哈哈大笑:“我猜你现在是在心里想,你一个碧眼紫髯的洋人,干吗跑来掺和这种事情?”

方三响讪讪不敢答。柯师太福医生把烟斗在扶手上反叩了几下烟灰,放回怀里:“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非理性的热情,或是一种……”他停下脚步,凝神细想了一下,才补完了整个句子:“感同身受的共鸣。”

楼下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喧嚣和呻吟。柯师太福医生的眼神往下飘了飘,轻佻的神色收敛了几分:“昨天我救治过一个民军伤兵。他被炮弹震伤了内脏,脾、肝、肾等处都破裂了。我除了给他一些鸦片酊剂,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一点点死去。”

方三响在原地默然。

“每一个灵魂临死前,都有权得到慰藉,所以我便不停地跟他讲话。原来他是一个生漆店的小帮工,十八岁不到,这场战争之前,从未受到任何军事训练。革命军起事以后,号召市民拿起武器保卫汉口,他便应征入伍了。这个小士兵说他完全是出于自愿,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然后就咽气了。”

柯师太福医生捋了捋自己唇边那两撇浓密的胡须,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哎,三响,你可知道,这句话在我的家乡爱尔兰,是一句妇孺皆知的口号。一代代爱尔兰人的梦想,就是摆脱大不列颠的控制,过上独立自主而有尊严的好日子。像他这个年纪的爱尔兰独立战士,每年都会有很多战死在香农河畔与威克洛的群山中。”

方三响听孙希讲过一点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数百年的恩怨。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柯师太福医生,居然内心怀有如此炽烈的爱国情怀。

“群氓是最无知的,但群氓也是最敏锐的,他们总能最先感受到时代的风向。无论是爱尔兰还是武昌,当一名穷苦的工匠或农民自愿拿起武器时,未来的风暴便已注定。所以我决定陪你去送一趟信,顺着风向推动一下,为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做一次鼓励,告诉他们,没有哪个老大帝国是无法击垮的。”

“可是红会那边的规矩……”

“你看我也没戴红十字袖标。我只是工作乏了,上船探访一位故友,顺道带个学生,与红会立场无关。”

柯师太福医生挤了挤眼睛,阔步朝大厅里走去。方三响跟在后头,没来由地想起农跃鳞的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围绕着这场战事,大到清军与革命军,小到萧钟英、无名小漆工、丁棚长、柯师太福医生,还有沈敦和、张竹君、冯煦、陈其美,以及他与孙希、姚英子,每一个人或主动或被动,都被卷入旋涡,挣扎着在寻求出路——这就是所谓的时局大变吗?

“不知英子在哪儿,她是不是也被卷入旋涡?”方三响心想,朝残破的窗外望去,一阵凛冽的江风恰好扑面吹来。

可惜此时的姚英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居然迷路了。

在出发前,项松茂给姚英子指明了大概方向。不幸的是,自幼生长在上海的姚英子,对东南西北并不敏感,她对方位的记忆全凭街道为经纬。可持续数日的惨烈战斗,几乎改写了整个汉口城区的结构,任何经验和地图都失去了作用。

她矮下身子,从一处屋棚钻到另外一侧。这里的低矮木建简直令人窒息,一栋紧邻一栋,中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密如蜂巢。但更让姚英子难过的是,这些窝棚底下还潜藏着幸存的市民,以妇女与儿童居多。他们像老鼠一样蜷缩在瓦砾之间,大多数又饿又渴,瑟瑟发抖。

甚至有一位孕妇接近生产,抱着肚皮哀哀地哭号着。姚英子走过去才发现,她的丈夫被一记流弹打在后心,仆倒在门前无人收尸。好在孕妇本身并没什么症状,只是惊吓过度导致宫缩异常。可在这个环境下生产,本身就是一件极有风险的事,姚英子一下子陷入两难境地。如果去救孕妇,可能会耽误宝贵时间;可若置之不理,又于心不忍。她犹豫片刻,只好找到几个流散居民,撒出两枚银圆,请他们把孕妇抬上门板,跟着自己。

这支小队伍刚走过一条巷,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阵炒豆般的枪声,流弹在担架前方激起一排土尘。那两个抬担架的居民“咣当”一声扔下门板,吓得掉头就跑。可怜孕妇直接滚落到土地上,哀哀直叫。凭姚英子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搀不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按摩着孕妇的肚皮,希望能帮她减轻一点痛苦。

就在姚英子近乎绝望之时,巷子口忽有一面醒目的白底红十字旗闪过,几个身影紧跟着过来。一见这旗帜,姚英子顿时涌出一股踏实感。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却看到打头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希?”

姚英子止住脚步。孙希同时也看见了她,先是面露惊喜,旋即浮起几许尴尬。自从姚英子在总医院痛斥他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好在孙希身后还跟着宋雅、严之榭,还有那个矮墩墩的方脸军医盐谷铁钢,场面上不至过于尴尬。姚英子顾不得叙旧,把孕妇交代给其他人,先送回大智门。

严之榭看到姚英子,大为欢喜,说汉口如今兵荒马乱,姚小姐一定没机会吃到当地美食吧?临时医院雇了个厨子,原本是开早点摊的,切面手艺绝佳,一会儿回去一定要尝尝。姚英子没心情听他的美食经,问宋雅:“你们这是去哪里?”宋雅道:“我们是受命去花楼街救治一个伤员。”

姚英子觉得有些古怪。宋雅和严之榭去也还罢了,为什么孙希也要跟来?外科医生不应该留在割症室吗?

孙希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位伤员是革命军的重要人物,伤势挺重。很有可能要就地手术。”姚英子环顾四周,又问:“蒲公英呢?”

孙希见她肯跟自己讲话了,精神一振,连忙道:“杨医生给他批了一天假,不知干吗去了。”放假?姚英子一怔。如此紧要关头,他放哪门子假?可其他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中一阵失望,不过这不是怄气的时候,便对孙希说出转移赤十字会伤员的请求。孙希面色凝重,连忙问人数。

姚英子说重伤者大概有二十人,皆不良于行。孙希倒吸一口凉气,这起码得要二十副担架和四十个民夫,而且要冒着漫天炮火横跨大半个汉口,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姚英子补充说,赤十字会人手足够,中英药房还支援了三辆马车,现在最麻烦的是合法身份。那子夏拒绝承认赤十字会的地位,所以转移伤员得有正牌的红十字会成员陪同,才能从法理上得到保护。

孙希点头,红会的职责就是救伤,责无旁贷,可他很快想到另外一桩麻烦事。

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们还得先去花楼街救人,赶到邮政总局恐怕要傍晚。这么多人连夜转移,外面乌漆墨黑,搞不好会被两边误会成军队调动,风险实在太大。

姚英子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顾虑红会与赤十字会的龃龉,便急切道:“张校长向来以人命为重,不会计较这些。沈伯伯那边,我去跟他解释!”

孙希道:“不是这个原因,而是时间有些尴尬。红会规定入夜后不能外出行动。英子,明天一早出发你看如何……”姚英子一听就急了:“清军明天一早就打过来了,哪有时间拖拖拉拉?你不想帮忙就直说!”

“我又没说不去,只是夜里……”

英子气呼呼地一甩手:“算了算了!你是立了功的红会大忙人,我怎么好去高攀?!”她被那子夏的事弄得心烦意乱,此时见孙希居然推诿,满腹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

孙希突然被骂,不由得也怒意升腾:“我是做错了事,可已经认错了呀!你们还要怎样?!”姚英子毫不客气地回道:“不要你怎样!是我有眼无珠,行了吧?”孙希气得大吼:“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揪住不放?”

“请你们不要吵了,你们中国人怎么总把脾气当成争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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