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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02(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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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英子小小吃了一惊。陶管家慈眉善目,絮叨细致,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还是个土匪,怪不得功夫这么好。她本想详细听听当年的传奇故事,可一看外头的天光,兴致立刻没了。

她想起来了,这一趟差事还没办成呢。

邮政总局非但没被划成安全区,反而成了明天清军首先攻击的目标。赤十字会在邮政总局的工作人员与伤员有百余人,还有不少医用物资,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上转移走。战事一起,只怕会瞬间灰飞烟灭。

“唉,我终究不是张校长……”姚英子这时才明白,作为一个领导者,要考虑的事情何其之多,肩上的担子何等之重。

姚英子在宿舍里焦急地转了几圈。项松茂见状,主动表示:“我们药房有一部短途电报机,可以联络武昌,要不让军政府连夜派人来把伤员都接走?”

“民军明天也要撤离汉口了,怕是没有余力管这边。”陶管家一口否决。

项松茂沉思片刻:“若只是转移伤员,不涉战斗。我中英药房旗下尚有三辆马车和几个伙计闲着,如不嫌弃,可以喊他们去帮手。”

陶管家斜在床边有些起急。小姐太缺少江湖经验,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凭什么冒这么大风险,出这么大力?还不是要卖人情给姚永庚!贸然答应,后头还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他使了半天眼色,兴奋的姚英子却丝毫没觉察。陶管家没办法,只得捂着腮帮子,语气含糊:“项经理的好意,我会转达给老爷的。”

项松茂何等敏锐,嘴角一抿,转头问道:“姚小姐,有一事我不太明白。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您的家世,不必为稻粮谋算,亦无须为名望奔波,却跑来这战乱之地,莫非有什么大的好处?”

姚英子正色道:“我原本在红会总医院做医生,现在是赤十字会的成员。无论是沈会董还是张校长,他们总是反复强调,做慈善不是做买卖,不能只问是否有好处。慈善所向,是因为有人需要帮助,如此而已。”

项松茂钦佩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陶管家:“我之所以向姚小姐施以援手,不是因为她是姚公永庚之女,而是因为她是张竹君的弟子。一个弱质女子,竟愿深蹈险地,拯救生民,实在令人钦佩。宁波人爱赚钱不假,可也讲仁义、敬君子,所以阁下不必疑惧。”

陶管家被说破了心事,顿时大为尴尬。姚英子这才如梦初醒,嗔怪地推了他一把:“陶伯伯不要疑神疑鬼,项经理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怎么好怀疑他?”

项松茂摆摆手,浑不在意:“咱们非亲非故,我无事献殷勤,陶老兄起疑心也实属平常。不过呢,我这次帮姚小姐你,其实还真存了点私心——哎哟,光顾着讲话了,先给陶兄上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对面。墙上嵌着一个对开小木柜,里面摆着十几种常用药品。项松茂打开柜子,挑出几瓶合用的递给姚英子。

趁着她给陶管家的伤口清创敷药,项松茂走回到药柜前,深深感慨道:“你们看,这小小的柜子里简直就是八国联军。碘酊是德国货,酒精是英国人在香港办的宝成药厂出的,哥罗芳是日本岛津牌子,就连升华硫和苏打片都是孟买的达索尔工厂出品的。我中英药房经手的药物,九成九是从国外进口的,国产药品几近于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有药厂啊。”姚英子道。

“朝廷要打仗,就建了汉阳军工厂;要造铁船,就建了江南造船厂。要治病的人更多,为什么就不多建几个药厂呢?”

“唉,我听曹主任说,红会总医院进口药物的开销,占到医院日常运营的四成。如果有国产药,估计他额头要撞天花板了。”姚英子随口附和。

项松茂道:“姚小姐说得不错。都说鸦片是贸易大头,其实洋人每年出口中国的药物利润,可一点不比鸦片少,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流出去,实在是可惜,可惜。”他的语气,不知不觉抬高:“更有甚者。你看这次汉口大战,各国一宣布中立禁运,药品立刻断绝。两军伤员辗转呼号,医官却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中英药房汉口分部捐了全部库存,可也只是杯水车薪!望之深憾!”

“鄙人其实已经辞职了,这一次战事结束之后,就回上海转任五洲大药房总经理。我想借此资历聘请化学家,创建药厂,让中国不必再受制于人。倘若姚公有意,不妨共襄盛举,也不枉我在汉口这一场善缘了——这便是我私心所在,姚小姐见笑。”

姚英子这时已给陶管家包扎完毕,对项松茂正色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回上海,一定跟我爹说。这可比卖烟草有功德多啦。”陶管家赶紧咳嗽一声,哪有女儿这么说爹的?姚英子也觉得不妥,吐了吐舌头。

项松茂忍俊不禁,拊掌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便沪上再……”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的枪响,提醒宿舍内的三人这里仍是战地。姚英子放下手里的药瓶与棉球:“好了,我现在得回邮政总局了。项经理,你的人与马车什么时候能集齐?”

项松茂站起身来,掏出怀表一看:“半个小时之内,我便能把他们派去邮政总局。可是有一样,你打算把伤员们转移到哪里?”

姚英子一愣,这个问题她倒给忽略了。如今汉口被清军烧成一片焦地,房屋所存无多。就算赤十字会能转移,也没有落脚之处。就算找到落脚之处,那子夏也可能故技重施。

她彷徨无计,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涌出个荒唐念头:“实在不行,我回去找那子夏,虚与委蛇一下。先争取到伤员们转移再说,谅他这几天也不敢对我如何——张校长把赤十字会交给我,可不能辜负了她!”

陶管家看着姚英子长大,一见她咬嘴唇,便猜出心思,面色登时大变。这时项松茂忽然道:“姚小姐刚才说曾在红会总医院做过?红十字会在大智门也设了家医院,要不……转移到那里?”

“啊?对呀!”

姚英子连连骂自己昏了头,怎么把红会给忘了?这是得到国际承认的慈善组织,谅那子夏不敢来骚扰。

可她又犹豫起来。张校长和沈会董之间仇怨深重,如今把赤十字会的伤员转去红十字会,岂不是让张校长难堪吗?就算送到,沈会董会不计前嫌收留他们吗?

种种碍难,在她脑海中盘旋。这时项松茂淡淡说了一句:“人命关天,别的皆是末节。”

姚英子猛然警醒,跟一百多条人命比,哪怕被责罚,也认了。更何况张、沈二人皆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他们一定能理解这个选择。一念及此,姚英子把红十字头巾再度扎在头上,向项松茂问明大智门位置,独自扛着赤十字旗冲出宿舍。

项松茂好奇问道:“姚小姐一直如此?”陶管家摇摇头,无奈中居然还带了点自豪:“从小便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操碎了心。”

项松茂站在窗边,望着那面旗帜几下飘摇,消失在远处的断垣残壁之间,连连钦叹:“我只道秋瑾秋竞雄一死,浙江再无英雌。如今见到姚小姐,当真有继代侠女之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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