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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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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都是巷战中受伤的两军士兵,来不及得到医官救治,便跑来临时医院求助。其中轻伤员们得到简易处置之后,暂且聚在门口休养。

讽刺的是,革命军本是武昌新军,与北洋的军服装备所差无几。就连伤兵自己,也只能靠脑袋后面有无辫子来区分友军与敌军。所以他们干脆各据一侧园圃,以走廊为楚河汉界,彼此警惕地瞪着对方。

盐谷铁钢和宋雅护送着担架正穿过走廊,忽然一个胳膊吊住的清军小伤兵叫道:“这不是丁棚长吗?”盐谷停下脚步:“咦,你认得他?”那个伤兵走到担架旁,掀开布帘看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哭叫:“真是丁棚长啊!是哪个龟孙把你打得恁惨!日他娘,日他娘哩!”

走廊另外一边被哭声惊动,登时有一个民军伤兵喝道:“你骂谁呢?”那清军小伤兵一抹眼泪:“谁打的丁棚长,俺就骂谁!”民军伤兵大怒:“打死他的,必定是我们的革命同志。你骂同志,就是骂我们!”

“他还没死呢!”清军小伤兵不甘示弱。结果对方嗤笑起来:“没死?脑袋挨了一枪子还想活?你是第一天当兵吗?”

小伤兵呆了呆。当兵的都知道,子弹打进脑袋必无幸理。可他沉默片刻,复又争辩道:“若人死了,红会咋会把他抬回来抢救呢?他们肯定有法子!”

“人家只是尽人事而已,你还真当神仙了?”

小伤兵看看担架,突然大哭起来,扑到盐谷跟前扑通跪倒:“大夫,大夫,你给俺个准话,丁棚长还有救吗?”他的口音太重,盐谷根本听不懂,只好勉强用中文解释道:“他是子弹射入顶枕,弹头留在脑袋里面。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实在是有些为难……”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小伤兵也不听他说什么,只顾咚咚磕头。

这时民军这边忽又有人惊叫:“乖乖隆底冬(不得了),我晓得他!两天前,华商跑马场那场仗,我们队死了一多半人,就是他带头开的枪!”

呼啦一声,这边能站起来的伤兵全站起来了,一人沉声道:“这个满清走狗,欠了这么多血债,就算能救,也不许救!”清军这边亦是不甘示弱,伤兵们纷纷叫嚷:“一群吃着皇粮反皇上的反贼,还有理了?”

红会要求伤兵入院前必须放下武器,他们无枪可动,便一边互骂着,一边伸手去抓担架的边缘,你拽过来,我拖回去。盐谷大怒,忍不住用日文大吼:“快住手!你们这样会影响到伤者!”

可没人听得懂这些,就算听懂了也听不进去。两边的士兵都气得上了头,彼此推搡,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盐谷伸开双臂,试图去阻挡他们接近担架,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就连旁边的宋雅也被挤得东倒西歪,花容失色。

严之榭急忙上前想要劝说,哪知刚清了清嗓子,被老兵们凶巴巴地一瞪眼,说辞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就在这危急时刻,人群中突然劈下一记霹雳:

“安静!”

这是个女子的浑厚声音,中文生硬,气势却如泰山压顶,轻轻便把这群乱兵震开。余音未散,走廊尽头出现一个身着白袍、头戴护理帽的高壮女子,膀大腰圆,比所有人都高出半头。

“克立天生女士……”宋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这位克立天生女士和峨利生一样,是丹麦人,受聘于红会总医院担任看护妇主管。她湛蓝色的双目一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伤兵们,立刻都得缩回原地。

“这里是中立地带,你们的做法已违反了《日来弗公约》,小心上军事法庭!”克立天生女士叉着腰怒斥道。

伤兵们顿时不吭声了。他们来到临时医院后,得到了克立天生女士与麾下十几名看护妇的悉心照料。这些下级士兵在军营里动辄被长官喝骂鞭打,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因此无论哪边,在她面前都不敢造次。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挑衅的!”一个民军士兵不服气地叫道。这又惹恼了那个清军小伤兵,反击说:“俺们只要救丁棚长,分明是你们蓄意阻挠。”克立天生女士沉着脸道:“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总之这里是医疗重地,不许争斗,不许喧闹!”

那清军小伤兵眼珠一转:“那我们唱歌总可以吧?”克立天生女士一怔,一时倒想不到反对的理由。小伤兵转过脸去,冲同伴一挥手,扯着嗓子唱起来:

“为子当尽孝,为臣应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

这是北洋军中的《劝兵歌》,为袁世凯编练新军所用,人人会唱。清军伤兵们听出来这歌词句句都在嘲讽对面,俱是心领神会,纷纷跟唱。调子虽荒腔走板,气势却大大升扬。

民军们先是面面相觑,旋即也齐声高唱道:“向前向前奋勇争先,向前向前伸我自主权;抖擞精神唤起国魂,思独立心如百炼金坚!”——这首《文华学生军军歌》,是武昌文华书院师生所创,朝廷屡禁不止,在湖北影响甚大。早在武昌起事之前,这歌便已在新军营地里广为流传。

清兵一见对方来劲了,声音更加高亢:“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民军亦不甘示弱:“把微躯为国捐,把微躯为国捐,羞偷生怕神州瓦解难全……慷慨从军恢复中原,誓国仇好将大力回天!”

这两首政治立场迥异的歌曲,在红会楼前响彻,你一段,我一段,居然唱和得十分紧密,实在是一番奇景。克立天生女士没料到他们会有这么一出,无奈地耸耸肩:“唱歌总比打架好。”

盐谷没明白,刚才还打成一团的敌人,怎么突兀地唱起歌来了?他摸摸脑袋,觉得中国人的习俗实在难以索解,只好先顾担架上的病人。

交错的歌声也传进了方三响的耳朵里。他只觉《劝兵歌》迂腐不堪,《文华学生军军歌》却是慷慨激昂,一时竟听得有些入神,连药膏都忘了擦。直到严之榭出来一推他肩膀,才如梦初醒。

“人送进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救活。”严之榭说。方三响把药膏迅速抹完,袖子放落:“走吧!”

“啊?还出去?”

方三响朝那边一指:“我还想听更多人唱这首歌。”严之榭愁眉苦脸,不得不跟出去。方三响力气大,胆气足,对战场环境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如果一定要出去,跟着他自然最有保障。

方与严再次冲进汉口巷子,与此同时,丁棚长的担架也被送进医院大厅。

大厅里的血腥味比外面还要浓重。前半厅堆满了来不及拆开的物资箱,等待处置的伤员就躺在这些箱子中间,七八个看护妇手持药品和绷带,来回奔走。最骇人的是,楼梯旁边搁着两个竹筐,筐内赫然扔着几截新鲜人臂人腿,鲜血从筐隙淋漓缓缓滴下去,顺着一条临时开凿的沟渠朝外流淌。

在前厅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暗褐色的马桶。里面装的不是屎尿,而是救援队员的呕吐物。不少人第一次直面活生生的血腥场面,忍不住要大口吐出来,吐完擦擦嘴,再继续工作。

在大厅的后半部分,八张八仙桌摆成了两个割症台,彼此用白棉布帘隔开。峨利生、班纳两名外科医师各自负责一台,各配两个助手和一个看护妇。所有生命垂危的重伤兵员,都是送来这里。

这时班纳正在紧张的手术中,丁棚长便被直接抬去峨利生的台前。孙希穿着一袭沾满血迹的白袍匆匆过来,从伤者的脑袋旁边拿起一张伤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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