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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02(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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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孙希隐隐觉得不妙。

“你是何时把账册拿给冯煦的?”

孙希面色登时大窘,含含糊糊说是九月。农跃鳞俯身在时间表上加上一笔,然后又掏出一份剪报放进去。方三响一看,那是十月二十一日的《申报》,报道的正是红会爆发一起纷争,虽然没提及任何具体人名,可一看便知是自己被冤枉、孙希自首那天的事。

农跃鳞叼起烟斗抽了几口,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先说出结论:“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沈敦和与张竹君共演的双簧。”

方、孙两人像触电似的同时跳起:“不可能,他们两个可是有宿怨的。”

“有宿怨又如何?谁说仇人之间不能合作?”农跃鳞不为所动,“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摒弃成见携手,不足为奇。”

他见两人都不言语,知道这结论实在惊世骇俗,便把烟斗拿开,缓缓道:“我先与你们说个汉朝的典故。汉昭帝初登帝位之时,只有八岁,由霍光等大臣辅政。燕王刘旦忌惮霍光,便派人去进谗言,说霍光准备纠集禁卫造反。汉昭帝却说,霍光如果调动禁卫军造反,只要十日时间,而从长安传消息到燕地,要二十日,试问远在燕地的刘旦,是如何在霍光造反前得到消息的?所以这一定是谗言。”

他扫视两人,继续道:“如果一件事是自然发生的,那么它的每一个节点,该符合消息传输速度。这份时间表太过紧凑,一个反应接着一个反应,彼此衔接不甚自然,只能认为是事先设计,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安排好的。”

孙希忍不住道:“这哪里不自然?”

农跃鳞一指时间表:“你们且看。《张竹君致沈仲礼书》是二十六日所发,而她二十四日即离开上海,中途水陆相隔,船上亦少无线电报。那这份声明,是怎么发出来的?”

孙希不以为然:“也许是张校长临出发前拟好的稿子,交给《民立报》。”农跃鳞道:“好,按你这说法,她最晚二十四日前,便把稿子交出了。但这就衍生出一个诡异之处:如果张竹君存心要给沈敦和难堪,应该选在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发表,正好能搅乱万国董事会的筹谋。可《民立报》拿到稿子后,偏偏拖到了二十六日才发表,其时红会救援之事木已成舟,这声明已没什么效果了。”

孙希愣了愣,一时想不出什么合理解释。

“再说沈敦和,就更古怪了。先前舆论汹汹,要求红会清查账册,他迟迟不见动静。可等到张竹君二十六日声明一发,他二十八日便做出了回应,可谓神速。你们也读了那文章,道理写得极为妥帖,账目也开列得极详尽,但问题是——他之前为何隐忍不动?”

这也是孙希一直在心里盘桓的疑问。沈敦和明明胸有成竹,之前却始终按兵不动,任凭外界舆论汹汹,实在不合情理。

农跃鳞道:“若将沈、张二人分开考察,这些疑问殆不可解。唯一假设两人有合作,方才合乎情理。”

“照你这么说,张校长斥责沈会董,反而是在帮他喽?”方三响怎么也不能理解这荒谬逻辑。

“自然是京会以账册未清为由发难,要求沈会董离职或妥协。”孙希答道,这原本就是冯大人的目的。

“可张竹君偏偏抢在冯煦前一天,在媒体上率先发难,这样冯煦若继续追究沈敦和的责任,便有帮助乱党打自己脸之嫌。于是他只能在报纸上隐晦地点了一句,不好再讲什么,一场危机就此消弭。”

“你的意思是,张校长看似是对沈的攻讦,其实是替他打了个掩护?”孙希道。

农跃鳞忽然压低声音,眼神闪动:“我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张竹君关于红会账册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孙希闻言剧震。他当初偷走账册,只发给了冯煦,绝没有泄露给第三者。所以张竹君站出来质疑账册时,他还疑惑了很久,她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若按农跃鳞的猜测,给张竹君透出红会账册底细的人,竟是最不可能的沈敦和。

“我还是不明白。沈会董既然没有任何贪黩之情,那么即使京会拿账册出来质疑,他只要坦白回答便是,何必请张校长出来打掩护?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方三响仍是不解。

“这自然是因为沈会董有更大的图谋。他彼时正在筹划万国董事会,所以故作心虚,任由外界舆论沸腾。结果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账册引走,反而忽略了他真正的筹谋。直到他得到内线消息,盛宣怀倒台已成定局,这才猝然出手,收获全功。”

方三响与孙希同时吸了一口凉气。账册破绽,竟是沈会董故意露出来作声东击西之用。

其实他俩在阿尔伯特厅里,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万国董事会成立得过于迅速,也过于顺利,绝非一日之功。可当局者迷,他们并未进一步深思。如今被农跃鳞一个局外人点破,才觉察到沈会董的手段如羚羊挂角,不露痕迹。

“那后来这两份声明呢?”孙希哑着嗓子问。

“很简单。斯时沈敦和大事已成,之前的烟幕弹也好收收了。但自己主动跳出来澄清账册争议,未免刻意,这时张竹君适时发布一份声明,他正好顺水推舟,详加解答——你们把两篇声明对着读一下,是不是像国术里的喂招?一人亮出招式,不为击倒对手,只是为了方便他尽情施展。”

舱室里陷入一阵安静。方三响和孙希都如木头人一样呆坐原地。在他们心目中,沈敦和一直是位略嫌啰唆的善长仁翁,直到此刻,两人才深切地感觉到,能在上海滩沉浮十几年不倒的人物,岂是单单“仁厚”二字就能解释的。

尤其是孙希,内心更是五味杂陈。他窃走账册,原本负疚沉重,对于沈会董的谅解十分感激。如今听了农跃鳞的条分缕析,才知道一切都在沈会董的掌握中。

可他实在没什么立场可指责,毕竟是他窃取账册在先,沈会董顺水推舟而已。

这时方三响又问道:“你一直在说沈会董的好处,可张校长为何要配合他这么做?”

农跃鳞道:“她愿意与宿敌联手,自然也是从中得了好处。不过张校长是人中龙凤、百越女侠,她想要的好处,断然不是资财名声这等俗物。”

“那会是什么?”

农跃鳞双手抱臂,双眼微眯:“你们跟张竹君都有渊源,应该对她的政治立场很熟悉。但你们仔细琢磨一下,她成立赤十字会之后,反复强调的是中立支援、一体救护、革官二军绝无偏袒,说得太多了,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而她要掩盖的事,就是她要得到的好处。”

方三响一琢磨,还真是如此,不由得钦佩无极。这资深记者,眼光比积年老吏还毒辣,堪比爱克斯光诊断,文字里深藏的心思,根本无所遁形。

“她对外宣称中立,那要遮掩的,必然是不中立。张竹君的立场不中立,自然只会偏向革命党那边。”农跃鳞从容掏出另外一份剪报,放入时间表内。

这份剪报同样是自《申报》裁出的,时间是十月十二日,新闻内容是:武昌起义新军、湖北诸议局议员和绅商代表召开联席会议,公推黎元洪为湖北军政府都督。

“对革命党人来说,最迫切的事,便是派遣得力干将赶至武昌,在军政府中扩大影响力,莫被黎元洪摘了果实。事实上,谭人凤、居正等同盟会干部,已在十五日抵达汉口,但成效不大,还得有更重量级的人到场,方能与黎元洪抗衡,控制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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