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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02(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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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们被那个蠢货耽误了太多时间,必须要启航了。”张竹君优雅地转了一个身,顺着舷梯朝船上走去,行到一半忽又回头,“三响,你回去跟沈敦和讲,一个教头一路拳,我已仁至义尽,让他不好再做无耳茶壶了。”

“啊?”方三响听得半懂不懂。张竹君却没打算解释,踏上甲板,很快消失在舱门里。

剩下方三响、姚英子和陶管家在码头边站着。他不由得问道:“英子,你要去武昌?”姚英子先是“嗯”了一声,随即想到,刚才与陶管家在仓库前的对话,应该都被蒲公英听到了,顿觉脸颊飞霞。方三响全然没觉察,伸手拍拍她肩膀:“我支持你。”

“你也觉得我应该去武昌,不好留在上海结婚?”姚英子有些扭捏。

“农先生说过,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你看武昌这事,张校长也罢,沈会董也罢,无不积极参与其中。我有种直觉,咱们这次去是能见证历史的——至于结婚,回上海你再慢慢找人呗。”

听了方三响的话,姚英子又是欣慰,又有些莫名怅然。她缓缓抬起头,欲言又止,这次方三响倒敏锐得很:“你是想问孙希?那浑蛋这次也去,他是北洋医学堂毕业的,本业就是战地外科,他不去谁去?”

接着方三响把万国董事会上的情景约略一讲,姚英子一听孙希这么风光,撇了撇嘴:“索性不要理他。”

“我不知道他给沈会董灌了什么迷魂汤,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姚英子忽然犹豫了一下:“那你说,他要做什么事情,咱们才好原谅他?”方三响一怔,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呆立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我想不出来——你打算原谅他了?”姚英子勉强笑了笑:“唉……仔细想想,他虽然做了错事,最后倒也主动承认了,不然你可要吃官司呢。”

方三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姚英子的声音越发低弱:“自从我决定去武昌救援之后,总想起去年我们一起去淮北的事。那一次虽然忙得要死,可我很心定,因为你们两个就在旁边。如果能回到那时的样子,也蛮好。”

方三响宽慰道:“我听说三镇特别大,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的救援位置估计相隔很远,我俩也很难见着你。”

“真是戆大。”姚英子恨恨嘟囔了一句,不知是说谁。

这时瑞和号汽笛声响了起来,姚英子依依不舍地看了方三响一眼,缓缓登上舷梯。她刚刚踏上甲板,一个黑影噌地从岸边跳上舷梯,几步便跃至她身旁,迅捷惊人。

姚英子一看是陶管家,大吃一惊。陶管家在姚家做了许多年管事,她一直当他是个絮叨的小老头,实在没想到还会轻身功夫。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了解过,陶管家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陶管家摸了摸她脑袋瓜,一脸苦笑:“小姐,你一意孤行,我一个人留在上海怎么跟老爷交代?你不愿意带胎毛笔,那就我带,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得把你照顾周全。”姚英子喜滋滋地挽起他胳膊:“就知道你最疼我,笔就换你收着好啦。”

这时汽笛声再次响起,水手们过来把舷梯拉上来,岸上的军乐队又奏起了欢快的曲子。方三响快步冲到船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掷到甲板上。陶管家俯身捡起来,发现是一块头巾,质地是最便宜的白竹布,上头绣着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标志,针脚拙劣。

“战场上硝烟弥漫,容易误伤。红十字袖标不够醒目,把它包在头上,两边都能看清。”方三响双手拢在嘴边,仰头大喊。

与此同时,瑞和号的蒸汽轮机猛然启动,整条船身微微一震,浮离了栈桥。船头那一面赤十字会的旗帜,迎着黄浦江的江风猎猎吹起。

陶管家望着伫立在码头的方三响,忽然对姚英子道:“我记得方医生是辽东人,家里没人了,对吧?”姚英子拿着那块白布,一边试着往头上比画,一边随口说对。陶管家“哦”了一声,突然陷入一种长辈的犹豫。

此时他们三个谁都没觉察到,在远处的码头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注视着瑞和号起航。

这里距码头有四百多米,无论是船上的人影还是栈桥上的人影,看起来都离自己无比遥远。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孙希口中喷吐而出。这时旁边的港口办事员敲敲桌面,指着旁边那一台新式的黄铜德律风:

“刚才你拨通了一次,通话两分钟,一共收费五角洋。”

孙希从口袋里抓起一把铜圆,数也不数丢给办事员。办事员见他出手阔绰,有意讨好道:“先生是在给朋友帮忙?”

“Maybeormaybenot。”

孙希嘀咕了一句,转身离开,背影说不出地落寞。

次日也即十月二十五日,赤十字会出发的消息出现在各大报纸上,可惜没多少人注意到,因为大家都被另外一条新闻抢走了注意力。

京城传来消息,资政院通过一项决议,要求朝廷罢免盛宣怀的一切职务。

资政院成立于去年九月,乃是朝廷预备立宪的举措之一,类同于泰西诸国的国会或议院。议员们居然向朝廷要求罢免一位总揽邮传、工业、金融诸项要职的大员,又是在极其敏感的武昌战事期间,不啻在帝国政界引爆一枚重型炸弹。

那些昨天刚刚参加过万国董事会的人,对沈敦和的钦佩又多了一分。

沈敦和选在十月二十四日成立万国董事会,十月二十五日盛宣怀即被弹劾,这个时间节点可谓卡得极为精妙。要知道,盛宣怀此时还身兼大清红十字会会长一职。他被弹劾,京会群龙无首,哪里还有余力追究沪会另起炉灶?

正因如此,红会在汇源码头的出征仪式可谓盛况空前,前来送行的沪上绅商学报各界,不下几千人,附近道路为之堵塞,就连外白渡桥上都挤满了人,趴在栏杆上远远向着码头欢呼,排面远超昨日欢送赤十字会。

此时烈日当空,襄阳丸的船头飘扬着两面大旗,一面白底红十字旗,还有一面万国红十字会旗,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所有红十字会的队员在船舷一字排开,皆头戴硬檐军帽,穿着洋灰短服,臂系白底红十字袖标,接受检阅。其中柯师太福、峨利生、班纳、杨智生、王培元五位带队医生居中,方三响和孙希则分别站在队伍两侧,彼此都看不见对方。

除此之外,船舷旁边还站着一支新近培养的看护妇队,带队的乃是总医院护士长克立天生女士。

沈敦和亲自登轮,即兴发表起演说来:“务祈诸君子有进无退,普救同胞。并谓诸君既尽义务,凡一切川资、用度、旅费、干粮悉于捐款、垫款项下提用。预计用费日需数万,幸中外慈善家源源乐助,不致困乏,请诸君放手进行……”

“有意思,真有意思。”

随着沈敦和的演说响彻码头,方三响身后一个声音轻轻评论道。方三响没回头,他知道背后只可能是农跃鳞。这位记者绝不甘心在上海等候二手消息,早早抱着他的宝贝相机,登上襄阳丸。

“你什么意思?”方三响道。

农跃鳞呵呵一笑:“沈会董之前被人指责账册不清之事,一直未有公开澄清。怎么他还在演说里主动提起红会账册的事?是有恃无恐还是别有用意?”

方三响眉头一拧:“沈会董身正不怕影斜。”农跃鳞道:“沈大人腹有韬略,一步三计,他这么说必有深意在里面,只是还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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