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02(第3页)
他吩咐手下守住门口,亲自拎着一杆霰弹枪爬下货舱。这里左右分成六个舱室,中间有一条甬道相连,里面空无一人,唯有轮机声嗡嗡作响。
史蒂文森推开第一个舱室,里面是几十个柳条箱,箱子里堆叠的是一匹匹白麻布。客舱里那些赤十字会成员,刚才就是在对麻布做裁剪加工,撕成一截截的绷带,这是在战场上消耗最多的物品。在麻布箱旁边,还堆放着一批棉质被褥、细纱帐、幕帘和十几盘棕绳。
第二个舱室里摆放着各类药品与化学试剂,如硼酸、碘酒、苏打粉、酒精和石炭酸等,还有少量阿托品与吗啡。每一类都安放在大小不一的布袋与皮革袋里,塞满棉花,牢牢固定在舱内。少量的医疗器械,则被见缝插针地分散在空隙里。
第三、四个舱室,摆满了各种建材和工具,以及几张折叠病床。张竹君神通广大,居然还弄了一台小型爱迪生发电机,摆在里面;第五、第六个舱室,塞满了够三十人吃一个月的粮食补给。
赤十字会的这批物资虽然数量不多,但面面俱到,几乎考虑到了战场救援的每一处细节——唯独没有史蒂文森要找的军火。
这位不幸的探长在六个舱室里转了半个多小时,不甘心地打开一个又一个箱子,可一无所获。他甚至跑到瑞和号的外面,仔细地测量船壳的壁厚,看是不是藏有夹层。张竹君站在甲板上双手抱臂,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跑上跑下,甚至带着几丝怜悯。
随着时间推移,他鼻翼内侧的毛细血管因压力剧增,几乎要爆裂开来,使得鼻头愈加刺红。
“哈哈!你们快来看!到底让我找到了!”
史蒂文森忽然欢呼起来,兴奋地挥舞着霰弹枪。可手下们跟到底舱一看,不过是两百斤白花花的硝石。手下只好悄声提醒史蒂文森,硝石大概是救援队用来土法制冰的,毕竟战场上不可能有冰箱。
把硝石等同于火药,又等同于军火,这栽赃得实在勉强,史蒂文森只好重新爬回甲板。张竹君嘲讽道:“船上有显微镜,需要吗?”史蒂文森顿觉血管爆裂,猛然上前揪住她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到底把军火藏哪里了?”
话音刚落,张竹君偏转身子,双手一摊一膀,只听“扑通”一声,史蒂文森这六英尺高的汉子竟被摔落到江里。她在广东行医时练过咏春拳,这是女子防身必备之术,如今总算捞到了实战机会。
巡捕们手忙脚乱地扔下一个救生圈,把这位狼狈的探长拽上岸来。史蒂文森呕出一口混浊的江水,气急败坏:“全船!全船的人都给我下来!一个不许漏,我要带回巡捕房,查个清楚再说!”
“你没有证据,却一口气抓这么多人回去,合规吗?”一个声音不阴不阳地响起。
“老子就是证据!老子就是规矩!”史蒂文森大叫,可突然觉得不对,他赶紧揸开手指,拨开湿漉漉的额发,嗓子一瞬间变干了。
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公共租界巡捕房总探长,他怎么跑来这里了?
总探长的脸比瑞和号的底舱还阴沉:“我接到了匿名举报,说有人私自调动警力,史蒂文森探长,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谁举报的?分明是做贼心虚!”史蒂文森瞪向张竹君。可后者同样莫名其妙,表示从没离开过码头。但她何等敏锐,岂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直接用英文讲道:
“史蒂文森探长跟我说,这次搜捕慈善船只的行动,是得到您的批准的。”
张竹君有意咬着“慈善船只”两个单词,让总探长青筋绽起。他没有片刻犹豫,转身挥动铅头拐杖,狠狠在史蒂文森的胫骨上敲了一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去非法拦截一条慈善船只!”
史蒂文森结结巴巴道:“可是,有证据证明他们具有潜在危险……”
“那么证据呢?”总探长怒气冲冲道,“我说的可不是你脑子里那些带着羊膻味的苏格兰式臆想,而是实打实的证据!”
“呃……我正在船上搜。”
“那就是没有喽?”
“我正准备再细致地检查一次,对……对了!一等舱的那些乘客,需要重新核验身份!我怀疑他们有古怪。”
史蒂文森这倒不是气话,刚才他落水时脑子灵光一现,想起那几位一等舱医生的古怪。比如那个鱼尾须的胖子,拇指内侧带着一层厚茧,更像常年握枪的军人;再比如那个尖脸油头的眼镜男,问话时眼睛总朝右下斜看。苏格兰场有过研究,这是说谎心虚的表现。
之前史蒂文森一门心思在军火上,并没特别关注这些细节。直到入水清醒之后,这些被忽略的古怪才浮现出来。他意识到一件事,革命党不一定运军火,也可能是运送更多的革命党。
“你适才说这船私藏革命党的军火,没搜到,现在又改口说私藏逃犯。反正你既不用证据,也不用为后果负责,何乐而不为,对吧?”
张竹君的话令总探长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低声呵斥道:“不要胡搅蛮缠了!”
“我不是胡说!”史蒂文森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只要让我再去查一次,我一定能查出结果!”
总探长冷笑着用拐杖一敲地面:“我告诉你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明天这桩丑闻便会直接登上租界各大报纸的头条,三天后会传到孟买,五天后会传过苏伊士运河。一周之内,我们会沦为整个伦敦的笑柄。”
史蒂文森的一对牛眼又变红了,他甚至能听到毛细血管破裂的声音。
“请等一下,我认为有必要……”
“不要继续让巡捕房蒙羞了!”总探长打断他的话,一挥手,几个红头阿三冲过来,把史蒂文森往旁边的马车上拽。这个不幸的苏格兰人愤怒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总探长转过身来:“张小姐,我谨代表巡捕房向您表示歉意,并希望这个小小的不愉快,得到您的谅解。”
“这是自然,感谢您对慈善事业的支持。”张竹君不失优雅地伸出手,让总探长亲吻手背。
巡捕房的大部队迅速撤走,怡和码头又恢复了平静。姚英子扑过去,把方三响从地上搀扶起来:“你怎么来啦?”
“红会的救援队船就在隔壁码头,明天出发,我听到这边的声音,便顺便过来看看。”
“啊?沈伯伯他们也要出发了?”姚英子大为惊讶,赶紧去看张竹君的脸色。张竹君不屑地冷笑道:“沈敦和动作倒快,可惜呀,终究晚了一天。历史会记下来,第一支奔赴武昌的救援队,注定是我们赤十字会,而不是他沈敦和的红会。”
她争强好胜的性子,真是始终不变,连这个虚名都不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