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02(第1页)
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02
一时间会场里人立如林,无不激昂奋发。借着这股热潮,沈敦和当场宣布,红会将以总医院王培元为领队,峨利生、柯师太福医生、班纳医生、杨智生为副,动员红会医生及看护生三十余人,分甲、乙、丙三队,次日即发。并在三马路新闻报楼上设置专门事务所,办理后续的筹款、采购、调度诸事宜。
今日成立,明日出发,这惊人的效率,又引得大众一片盛赞。
听着阿尔伯特厅里的喧嚣,方三响只觉肾上腺素在飞速分泌,就像之前在派克路协助陈其美逃难似的,没有恐慌,只有异样的兴奋,仿佛那才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目标。
与此相比,跟孙希的那点尴尬,根本不算什么。方三响想到这里,忍不住朝台上看了一眼,那家伙已退到话筒后方远一些的位置,挂着一脸复杂的表情——难道说,他也打算跟我们去湖北?方三响心想,一时说不清该愤慨其脸皮太厚,还是该有些期待。
“本次分驰战地,有进无退,概无半途中止之虑!”
沈敦和挥动手臂,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在议事厅里久久回**,将会场气氛推至**。与会人士纷纷当场慷慨解囊,曹主任不得不在门厅口临时设置一处桌案,收取各路善款。
可怜曹主任在医院里防了半天乱党,没想到公然举起反旗的却是自家上司。他哆嗦着下巴,忐忑不安地应接着潮水般涌来的捐献。
好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曹主任便收到了八千多元银洋与四千多两银子,更有药品、绷带、衣服、担架等大量物资的承诺。随着进项越来越多,他整个人从提心吊胆变得容光焕发,钱帛最润人心,哪怕不是自己的也一样。
这一场震惊沪上的万国董事会成立大会,便在一片热情中胜利结束。各大报章以号外的形式,迅速在当日发表,在华、洋两界引发了又一轮更广泛的热烈讨论。
不过这些热议,方三响并无余裕理会。沈会董承诺救援队伍次日即发,留给准备工作的时间极为有限。因此大会一结束,他和其他医生就赶回总医院,整理出一批急救设备与药物,装满了七辆大驴车。方三响亲自押送,一路从静安寺运到虹口的汇源码头。
这个码头位于外白渡桥东北,恰好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叉口,位置绝佳。早年叫汇源码头,被日本人收购以后改叫“日本邮船中央码头”,不过当地人还是爱用旧称。
在上午的大会上,日清公司宣布提供一条叫“襄阳丸”的江轮,用来运送红会救援队。这条江轮专跑上海与武昌之间的航线,只消四五日便可抵达汉口,是目下最迅捷的办法。
红会总医院的车队一抵达汇源码头,立刻被扛夫们包围。这些人都是刘福彪亲自安排,过来帮手的。曹主任本来还有些抵触,一听是免费的,才勉强哼了一声。
方三响在青帮颇有声望,不需催促,扛夫们一个个闷声不吭地扛起大小包裹,鱼贯往襄阳丸上运。曹主任手捧账簿站在货舱口,细眼滴溜溜地扫视着,生怕他们私藏。
他如临大敌,事必躬亲,方三响反而无事可做了。
此时其他医生和看护人员都回家收拾行李去了,要明天开船前才会到。像严之榭这样的单身汉,说出发前得好好打个牙祭,早跑得不见踪影。汇源码头除了曹主任,方三响竟没有其他熟人。
他忽然怀念起平时跟孙希、姚英子厮混的日子,如今……唉,方三响信步走到防波堤上,朝远处望去。这一带是上海核心的码头群,一排排浅褐栈桥鳞次栉比,如几十根长指伸向黄浦江面。在更远处的江心航道上,大大小小的轮船喷着黑烟,交错行驶,在水面上耕出一圈圈密如网纹的涟漪。它们就像一个个勤劳的红细胞,为这座都市一刻不停地输送着养分。
只可惜触目望去,这些轮船大多悬挂国外旗帜,大清龙旗寥寥。就连方三响如今脚踩的位置,也是日本邮船会社的资产。
方三响一向最讨厌日本,想到要搭乘日本人的船去武昌,内心一阵烦闷。他鼓起肺部想要深深吸一口气,没留神空气掺杂着煤灰味与水腥味,呛得他咳嗽连连,不得不偏过头去。
一阵响亮的号鼓乐传来。这是《霍亨弗里德堡进行曲》,上海有点排面的庆典活动,都会奏这曲子。方三响咳嗽着,好奇地转过头去,发现声音是从隔壁的怡和码头传来的。
只见一艘客货两用的洋灰色大船,正停泊在近水浮泊位,船首喷涂有“瑞和”二字。它伸出一条带扶手的踏板,与栈桥相接。栈桥前密密麻麻站着几十个人,女性占了一多半,或绣袍或洋装,皆是名媛装扮,手持绢布与花束,还打出了一条醒目的横幅——“欢送赤十字会诸位姊妹同人赴汉救难”。
方三响一阵愕然。原来……张校长竟然是今日出行吗?他再定睛一看,一个短发女子正扶在船舷边,朝船下俯瞰。她头戴英式木髓盔,身着咔叽布短衫,右手叉腰,英姿飒爽,不是张竹君是谁?
没想到,赤十字会的出发码头,居然就在红十字会出发码头的隔壁,而且出发日期前后只差一天。张校长和沈会董斗了这么久,却撞得如此默契,老天爷也真是爱开玩笑。
他抱臂朝那边眺望了一阵,突然双眼一眯,注意到在距离栈桥不远处的仓库旁,有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英子?”
她是给张校长送行的吗?他注意到,英子旁边还站着陶管家,两个人似乎在交谈。
方三响回头看看,货物装卸有条不紊地进行,应该不用自己插手。他决定走去怡和码头,跟张校长打个招呼,顺便也见见英子。
汇源码头与怡和码头不过百步之遥。方三响很快便走进码头区,正要拐过仓库,忽然听到转角那边姚英子愤怒的叫喊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你不要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小姐,战场不比救灾,子弹无眼,说死就死,不可以任性。”这是陶管家苦口婆心的声音。
“我不是把胎毛笔带上了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总说它能逢凶化吉?”
“小灾可以挡挡,可这是最狠的兵灾……”
原来她是在和陶管家讲话。方三响知道姚英子有管毛笔,是用她幼时的胎毛做的,陶管家老絮叨着让她带上。她始终嫌恶心,所以都是陶管家随身携带。
“帮帮忙,赤十字会是中立团体,是不允许被攻击的。”
“这世道,哪有真按规矩来的?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方三响停下脚步,大为震惊。怎么英子要跟张校长去武昌?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不过他转念一想,去年这丫头就敢扒火车去淮北,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
但这趟差事,确实如陶管家所言,委实危险。方三响正要站出去加入劝说之列,不料陶管家转变了策略:“小姐,您都二十岁了,不好像从前一样乱跑,得赶紧定门亲事,不然就成老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