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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所能及而已。”沈敦和抱拳一拱。在上海地面工部局就是土皇帝,大清官府畏之如虎,更不要说据理相争了。刘道台坚决不肯跟洋人正式交涉,沈敦和也没有办法。
“上海华界有八十万人,公共租界至少会有二十万人逃出。首尾一百万人,你这不到一百个医生,两百多民夫,能济得什么事?”张竹君连珠炮一般道,“再者说,防治鼠疫的要旨是防止人员流动,请问是否已有华界分区封路的方案?安抚告示可曾拟定张贴?防营是否凑足了人手来封锁?库银是否拨付?”
她紧紧盯着沈敦和连连诘问,可每一句话都是冲着道台去的。刘燕翼有点坐不住,沉下脸呵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在这里妄议国是!”
“你们一群男人,也没议论出个子丑寅卯哇。”张竹君反唇相讥,“大人,您对妇道人家分得清楚,可这计划里,怎么没考虑到男女有别?鼠疫大检疫一起,难民拥入华界,您打算让防营的糙汉们去摸女子的身体?”
“你这么多意见,又做了什么?”刘燕翼大为恼火。
张竹君一拍胸口:“我已经把上海女医学校的学员们都召集起来了。各级一共三十八名,皆有基本医护经验,可为女子检疫。”她目光灼灼,显然早做了准备。
看到张竹君这么主动,刘燕翼反倒微有喜色。鼠疫扩散已不可避免,自己做多便是错多。既然沈敦和与张竹君愿意在前头折腾,由着他们便是。做成了,自己坐揽大功一件;做不好,也是他们做替罪羊。
一念及此,他赶紧耷拉下眼皮,如菩提树下的悟道佛祖一般。
沈敦和对这点官场的心思很了解,可一场大难即将临头,总不能因为管事人撂了挑子,就不做事了。他只得勉强笑道:“张校长深明大义,令人钦佩。我这就派人去做对接,即刻补入医院。”
“补入医院?你把英子诓去红会总医院不说,又要把我的学生全骗进去?不行!”
沈敦和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说的不是红会总医院,而是新建一座应对时疫的专门医院。”
“呵呵,你又要建医院了。”张竹君的语气里带着毒辣的嘲讽。
“不是我要建,而是形势至此,不得不建了。”
沈敦和与工部局交涉之时,麦克利曾讥讽说:“你们连隔离医院都没有,谈什么华洋合作?”此话虽然难听,却也不无道理。上海华界没有这种设施,克莱格以这个借口来拒绝合作,无从反驳。
他这一次跑到道台衙门来交涉,就是希望能尽快得到官府许可,建起一座传染病专门医院,一为治疫所需,二来可以在工部局面前更有发言权。
“张校长且看,这家医院的选址就在闸北横滨路上,天通庵镇的西边。”沈敦和移过来桌上的一张上海及周边地图,上头用朱笔标了一个点。
“这是什么地方?”张竹君一脸疑惑。
沈敦和用指头在地图上一点:“这里有一座补萝园,地处僻静,易于隔离。距离市区又不远,便于物资与人员往来。”
“地皮有了,设施呢?你当建医院是变戏法,一转手帕就出来?”
“现建自然是来不及。但补萝园已经有两座双层小楼,有三十余间房间,略做改造即可使用。急切之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平书走过来截口道:“这补萝园原是一位居沪粤商的产业。他也是总商会成员,热心公益。他愿意作价三万三千两,把补萝园卖给红会充作隔离医院。”
“三万三千两?”张竹君先是一怔,旋即冷笑,“沈会董果然是大手笔,看来红会收入颇为丰润哪!”
沈敦和道:“其实补萝园的市价是四万两,多亏了刘道台作保,才谈到这个价格。此院绝非沈某私人之产业,立成之日,即定名为中国公立医院,以示公心。”
张竹君又道:“这种临时改建的医院,我怎么知道能不能防疫?”沈敦和道:“红会总医院的柯师太福医生负责督工,他在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曾经监造过一家急痧医院,这方面经验最为丰富。”
李平书轻哼了一声,示意张竹君不要继续纠缠了。张竹君耸耸肩,悻悻讽刺了一句:“玩弄名目,左右逢源,本来就是你沈会董最得意的手段嘛。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沈敦和闻言,两撇胡须尴尬地抖了抖,不知该如何辩解。
签押房内的争论,方三响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愤懑比在巡捕房监狱里还浓烈。
张校长和沈会董的攻防且不说,那位地方大员的表现实在难堪。他听了这么久,道台衙门除了为红会作保购置土地之外,竟是毫无作为。鼠疫大难当前,他们却一味推诿,只让沈敦和四处奔走串联,真不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父母官。
现在方三响才有点明白,张竹君是要让他见识什么:见识这些大清官员的颟顸,见识他们的怯懦与愚昧。这样一个朝廷,怪不得从西洋到东洋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他的拳头刚刚攥紧,耳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蓝色号坎的差役匆匆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封公文。这差役踉踉跄跄冲进签押房,一迈过门槛便嘶声喊道:“租界来文!”
这是道台衙门在租界安置的采访使,每天会送一次动态简报过来。昨天鼠疫的消息传出之后,送报变成了每两个时辰一次,难得地高效。毕竟鼠疫无眼,官员们为了保命,也得随时把耳朵支棱起来。
刘燕翼接过通报展开一读,脸色骤变,手腕一颤,竟把通报跌落地上。沈敦和俯身去捡,刘燕翼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念给在场众人听。
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租界内外又起了两次大的冲突。一起发生在西华德路。一个丹麦教士上门传教,敲门时被误认为是卫生稽查员,被殴至重伤。另外一起发生在闸北华盛里。一个静安寺捕房的西探去拘提一名女人贩子,带出上街时,周围民众误以为是被卫生处拽走,不放行。西探被迫开枪,误伤一人,伤者还是个青帮徒众,结果引发混乱。最后巡捕房动用了马队,才算驱散他们。
公共租界巡捕房对此反应极为强烈,干脆发布了一则通报,划出了五块街区,封闭通道,要求居民不得外出,留在家中静待检查。更让官员们焦虑的是,巡捕房发布的通报里,是用“potentialriots(潜在暴动)”来形容这两次冲突的。
这个词非同小可。一旦被定性为暴动,就意味着黄浦江上的诸国军舰随时可以介入,届时局势将不可测。
这是刘燕翼最为忧心的消息。而沈敦和、张竹君、李平书等人看到的,则是通报后面所附的医学快讯,仁济、同仁、广仁、圣心等各大医院都陆续报告有鼠疫病例出现,其中最惨烈的一项,乃是云南路上一家卖馄饨的店主,一家五口全数身染鼠疫而亡。
稍具医学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租界官方与民众之间已不存信任,工部局若再这么一味强硬推行检疫,居民逃难人数会更多。这些人拥入华界之后,只靠红会、博医会、自治公所、上海女医学校这些民间团体,根本防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