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02(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翠香睁开眼睛,虚弱地问这是在哪儿。姚英子怕她过度紧张,哄骗说没事了。翠香摸着肚皮说孩子没事吧。姚英子“嗯”了一声,用丝帕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翠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口渴得厉害,可水壶里最后一点清水早被用掉了。姚英子无奈地举目四望,可视野里只有一片暑气弥漫的泥浆,没有河道,没有池塘,更没有水井的痕迹。

水灾过后,居然会找不到水用。这可真是既讽刺又残酷。姚英子想起自己登岸之后,被汤把总批评浪费清水,自己那时还不服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幼稚。

翠香渴得不行了,勉强支起身子看了看,说往北走上几里有个小王村,但还剩下什么人就不知道了。姚英子心里重新燃起一点希望,可翠香连续两次癫痫加上惊恐狂奔,耗尽了体力,如今连站起来都难,骡子也骑不住,更别说赶路了。

子痫不知何时还会复发,而那些水蜢子也随时可能追踪而至。更麻烦的是,翠香这么一折腾,搞不好胎儿会提前发动。刚才小小的成功喜悦,在姚英子心中迅速退潮,焦虑重新浮现。

她们根本没有摆脱危险,情况反而更加严重了。

一个念头从姚英子心中浮现:“要不……就此离开?”

姚英子看着翠香,悄悄攥紧了拳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生出这个念头,这是一个医生该有的想法吗?可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刚才经历的事情,已抹去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安全感。畏惧与惊恐,不可抑制地如病菌般滋生开来。

一连串的自我解释,在姚英子心中响起。无论是癫痫、水蜢子还是胎儿,都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因素。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完全尽到了医者的责任,不该有任何愧疚。此时是她抽身离开的最好时机,再拖延下去,只怕下场比翠香还惨。

突然之间乱了思绪的姚英子,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把身体转过去,不想让翠香发觉自己的挣扎。这一转,她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是从医药箱里传出来的,是淡淡的碘酊味。刚才姚英子翻找硫酸镁和针管时,应该是不小心打破了盛放碘酊的瓶子。

霎时,这味道唤醒了姚英子的记忆,把她拽回那一次车祸的现场。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遮下了所有的灾劫与苦难。那个场景,似乎已永远与碘酊味连接到了一起,无法分割。

“我到底在干吗?”姚英子猛然惊醒过来,不由得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居然会生出抛下病人的念头,你可真是争气!姚英子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把精神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困局中。

方三响那句话说得对——“抓大放小。”当务之急,不是考虑琐碎的细枝末节,而是把翠香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环境。急救也罢,临盆也罢,都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来施展,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姚英子思索了一下,从骡子身上把小毯子取下来,铺在翠香身上,然后把毯子两角拆出线来重新搓成绳子,与一驴一骡的缰绳绞在一块。然后她折了一根树枝,赶动两头牲口,让它们拖着翠香身下的毯子朝北方走去。

这一路上,她忙得不可开交,又得控制牲口,又得盯着翠香的身体,还得分神随时观察牵引绳和前方地势。多亏洪水在这一带反复冲刷过几次,泥浆滑腻,地面上的沟沟坎坎被稍稍抹平,才让翠香不至于太过受罪。

两人移动得太过艰苦,姚英子几次都打算彻底放弃。所幸药箱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碘酊味,简直比吗啡还强力,每次一嗅,便如疾风般席卷全身的神经元,令它们如酷吏般榨出身体最后一点力量。

人在危难时的潜力当真无限。姚英子花了足足半天时间,竟真的把翠香挪到了小王村的村口。两个人筋疲力尽不说,连牲口都喷着粗气不愿意动了。

这小王村和三树村一样,村民早已跑光,只剩下一大片空****的屋舍,一半多都被水泡得垮塌下去,宛若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蓬头坟冢。姚英子挑了半天,选了一间尚算完整的土屋,勉强搀扶着翠香走进去。

这边的贫民宅子多用夯土,无非是四面土墙打起,穿过几条檩子,再铺上几重茅草与蒿。这种屋子只占得“便宜”二字,经不得水,受不得风,且因为材质问题,窗户不能开大,只能朝南小小地开一两个口,比麻雀窝大不了多少,采光极差。

人待在屋里头,正晌午两眼一抹黑,唯有土壁上的霉味与馊味扑鼻而来。

在这屋子的正堂东南角,有一方比地面高出半米的实心土堆,上头还残留着几缕麻布片——这便是这屋子主人的床铺所在了。床脚处颇有些灰白颜色,姚英子疑心是尿液浸泡出的硝土。

姚英子实在无法想象,这居然会是人居之所,喉咙忍不住一阵翻动。翠香对此倒见怪不怪,反过来安慰姚英子,说你们大城市的郎中不习惯,穷人家可不就住这样的地方?

把翠香在“床”上安顿好,姚英子出门去寻找干净水源。她一边在村子里乱转,一边嘀咕。这小王村的卫生意识简直差得惊人,大部分屋舍都紧挨着猪圈和厕所,混杂一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老水井,井口竟与地面平齐,连井栏都不砌一个。雨水一落,便与垃圾、粪便汇成污水流入井中。若按文明世界的卫生标准,只怕这村子早沦为疫病地狱了,不知道怎么生存至今的。

她的医药箱里只剩下一点点明矾,水源太脏的话,实在难以清洁。姚英子在村里转了半天,竟然一点可用的水都找不到。她东张西望,不知不觉走到村子另外一侧,突然眼睛一亮。

只见在这一侧的村口有一片土坡,坡顶竖着一根黑乎乎的笔直木杆,杆头有一条横杆,两头牵着长长的铜线伸向远方——这是电报杆啊!再往远处看,隔一百五十米又是一根,根根接续,撑着铜线延伸向远方。

这些电线杆埋得很扎实,洪水这么大,都没冲倒它们。

之前农跃鳞说过,固镇的学校可以向蚌埠集拍送电报,两地有线路连接。电报线路一向讲究截弯取直,也就是说,小王村的位置,理论上就在两者之间,说不定距离固镇已经不远。

姚英子心头一热,不由得向前快走了几步,眼看要走到电报杆附近,忽然惊起草丛里一大群绿豆蝇。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到鼻前,她小心翼翼地瞥过去,见到一具呈现巨人观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短袖长裤,胸腹鼓胀得像个孕妇,**的皮肤已呈褐色,上头分布着青绿色的腐败血管网,清晰可见。

总算姚英子是学医的,不致被吓得晕倒。她屏住呼吸观察了一番,从这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只怕是洪水席卷过来时溺死之人,等水退了以后,尸体便留了下来。

姚英子默默画了个十字——这是在学校养成的习惯——迈步正要离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又观察了一下,勉强分辨出这身泡烂的制服是电报局的,说得再清楚点,是电报局巡线员的号服。

邮传部有规定,长途电报线每隔三十华里便要设巡线员一名,确保线路畅通。这个巡线员应该是固镇派出巡线,中途遭遇洪水,死在了小王村。姚英子很快在死者旁边不远处得到验证,那里有一个棕色的皮革包,外皮泡得发白,但里面有一层严密的油布。她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裹着证件和几样巡线工具。

姚英子翻检了一阵,突然双眸一闪,她注意到工作包里居然有一部普兰特测试机。

她对于机械有着天然的兴趣,知道这机器其实是个简易发报机,核心机构是一个拍发装置与一组普兰特铅酸电池。巡线员在排除了线路故障之后,会用它接入电线进行测试拍发。虽然铅酸电池的工作电压最多只有2伏,但足以验证线路是否畅通。

可见这个巡线员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姚英子郑重地向他行过一礼,然后把测试机取了出来。虽然蚌埠集和固镇之间的线路已断,但小王村位于淮河北岸,说不定这里到固镇还是通畅的。她可以用这部机器给固镇发个消息,通知医疗队或任何收到的人,前来小王村救援。

她不知道固镇电报局是否还在运作,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