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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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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到傍晚时分,两人终于远远地看到一处村落。这村子里是一片简陋的夯土平房,村口三棵大槐树歪歪斜斜。

姚英子放眼望去,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生气。所有的地面都覆着一层厚厚的泥浆,若不是依稀还能分辨出篱笆、围墙、井栏、畜圈之类的轮廓,还以为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坟冢群。

汤把总张望了一阵,如释重负:“这村已经泡荒了,肯定没人,咱们可以回去了。”姚英子拧着双眉,仍不甘心:“你怎么知道没人?”

“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龙王爷请去吃宴席,没见过哪个能回来的。”汤把总阴恻恻地说了段土谣,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自顾自卷起烟来。

头顶的铅云依旧厚重,遮住了日头西沉的景象。姚英子站在坡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沉入深海的溺水者,看着头顶的光线无可挽回地黯淡下来。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气,视线极力朝村子扫去,想要最后尽一次努力。

可惜这次努力也失败了,她的眼睛扫来扫去,只扫到一片漆黑的死寂。理性告诉姚英子,倘若大丫头的母亲真留在村里的话,不会有任何生还可能。

“来都来了,我们进村去看看,哪怕看到尸首……也有个交代。”

汤把总敲了敲烟卷,不耐烦道:“尸首要么冲跑了,要么沤在泥水里,早烂了。你看了不得吓死?”

“帮帮忙。我是医生好吗?这种不过是毛毛雨。”姚英子说得不是很自信,其实她解剖学的分数不高,一见尸体就会呕。这次来蚌埠集,左厢房地窖里的解剖室她一次也没下去过。

“那也要明天再说!”

汤把总把烟卷叼在嘴里,掏出一根洋火在鞋底划着,呛人的烟气飘到姚英子面前。她突然眼神一凛,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束微弱如豆的光芒。

难道是错觉?姚英子急忙挥手驱开青烟,再定睛一看,不会错!那是一束黄澄澄的灯火,在黑夜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姚英子莫名惊喜,叫汤把总来看,说那边应该有幸存者。汤把总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说灯火和三树村不是一个方向。

姚英子坚持要去看看,说万一大丫头她妈跑去那里了呢?总要去看一眼才死心。汤把总拗不过她,只好拿出一盏亚细亚牌的煤油灯,扭亮了提在手里,一脸不情愿地挪动步子。

好在这一路上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没什么特别的险阻。他们一路往光亮方向走,在天色黑透下来时便到了近前。原来那灯火来自一处高坡上的小庙。这里地势较高,侥幸避过了洪水侵袭,倘若附近有什么幸存者,这里是最好的庇护所。

两人快步上坡,来到小庙门前。忽然庙里传来一声惨呼,吓得汤把总连忙拔出手枪,还差点没拿住。他稳了稳手,这才深吸一口气,狠狠一脚踹开庙门。

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

只见殿内点着几支香烛,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正仰面躺在神坛前头,双腿屈叉开,腿间正趴着一个穿黑色对襟短褂的老太太。在她们身旁扔着好些污秽的长布条,有些还沾有斑驳血迹。坛上有一尊观音像,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一切,任凭殿内弥漫着古怪的酸腐气味。

“呸呸,晦气!”汤把总把手枪插回腰带,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迅速挪开视线。姚英子却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大丫头的妈妈也是孕妇,不会这么巧吧?

那老太太听到庙门口的动静,急忙抽手起身,面色惊慌。姚英子注意到,她的右手居然从女人的下体内缩回来了,指甲长如鸡爪,色泽灰黄。

汤把总那恶声恶气的模样,吓得老太太战战兢兢,以为是什么盗匪马贼。直到他自报是蚌埠集巡检司的人,老太太才松了一口气,俯身拿起一块脏绸布遮住女人的身体,战战兢兢地回答。

让姚英子失望的是,天下没那么巧的事,这个孕妇不是大丫头的母亲,甚至不是三树村的。她是隔壁村子一个乡绅的媳妇,叫翠香。她有八个月身孕,却赶上洪水袭来,偏又生了肿脚症,根本动弹不得。乡绅家里只好雇了一个稳婆,让她俩躲在这个观音庙里,一边避水一边准备生产。

“她还没生呢,你把手伸进产道去做什么?”姚英子突然质问。稳婆搓了搓手,赔笑道:“这位小姐怕是还未经人事,翠香这胎儿忒大,所以每天得多掏掏,开开路,到时候好生。”

姚英子急得大叫:“你有没有常识啊?没到临盆,怎么可以强行扩张产道?而且你手上那么长的指甲,伸进去造成感染怎么办?”她又朝前走了几步,额头青筋霎时浮现:“天哪!她身下垫的那个破蒲团,被多少人跪过,你知不知道,照顾孕妇的第一要务就是洁净啊!”

姚英子在女子中西医学院上过妇产学,还是张竹君亲自授课,说女子生产是天底下最精细、最复杂的人体活动,务必极为小心。这个稳婆的手法,与医学常识完全背道而驰。虽然姚英子与这孕妇素不相识,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稳婆胡来。

被她这么一顿训斥,稳婆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我韩小手在固镇接生了几十年,经手的孕妇比你见过的还多,轮不着你个小妞子教训!”

“接生?只怕接死的孕妇更多吧!”姚英子厉声反驳,上前一步,“你快让开,让我来处理。”

韩小手脸上的褶子一鼓一胀,仿佛随时会因愤怒而裂开。她恨恨地看向汤把总,汤把总耸耸肩:“她是上海来的女郎中,别的我一概不知。”韩小手一听是从上海来的,顿时有些畏缩,只是仍不肯让她接近孕妇。

姚英子看向汤把总,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姚大夫,你去三树村找人也就算了,怎么路上还要多管闲事?照你这管法,一年也回不去!”姚英子这一次态度却异常坚定:“身为医生,岂能见死不救?难道眼见这婆子害人吗?”

韩小手还要说什么,姚英子又道:“民政部已颁布《大清违警律草案》,稳婆须持照经营,请问你的执照何在?”其实这草案只是在朝中议了议,民间根本没推行下去。但韩小手一个农村老妇,哪里知道这些,竟被唬得不敢接话。

汤把总揉揉太阳穴,拿出平时的威风对那婆子喝道:“反正我们今晚也得在这破庙投宿。老太太你权且让她随便瞧上一瞧,又不会害人,横竖我们明天就走了。”

见到汤把总腰里别的手枪长把,韩小手只得恨恨道:“若真动了胎气,出了人命,官爷你可要做见证,这可不是老太太我招来的妖祟。”姚英子“哼”了一声,权当她在放屁。

翠香看着只有二十多岁,能看得出原来应该挺漂亮的,可如今面色憔悴,脸颊浮肿得厉害。她神色恹恹地斜靠在神坛前,让肚子高高挺着。一见到姚英子过来,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朝稳婆那边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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