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02(第1页)
第五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02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各种低级失误层出不穷。这支军队几乎是跌跌撞撞朝前冲去,留下一路狼藉。这时候,队员们才理解王教授之前说的话:“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所有的伤春悲秋与矫情,全在这种极度忙碌中被稀释至无形。大家不再嫌弃酱油炖菜,有什么吃什么;也不再挑剔地板肮脏,因为根本没时间躺下安睡。当初姚英子和方三响那段不愉快,早烟消云散了。她本来还想打听一下,当初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孩怎么样了,可了解到甲队的忙碌状态后,只好暂时收了这个心思。
他们不只白天要完成繁重的工作,晚上还要被两位教授召集起来,检讨工作得失,讨论检验结果。开完会之后,这些年轻人在席子上倒头就睡,经常一闭眼就睡着了,连梦都没有,直到数小时后被人叫醒。
在这期间,蚌埠集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灾民们发现,米粥每天都变得更加稀,几乎能照清人脸。这些失去一切的普通百姓,求生直觉格外敏锐。米粥越稀,他们便越接近蚌埠集城墙之下。绿营士兵一天比一天紧张,呵斥声也凶狠起来。
北方的淮河尚算平稳,可人类之间的均衡正在悄然崩溃。
六天,这个时限沉甸甸地悬在众人头顶,犹如一道徐徐落下的铡刀。医疗队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拼了命要在死线前找出答案。
这种寻找并不需要多高深的医学知识,就是大量重复性劳动:询问,提取,检验。那些以为防疫靠灵光一现的人,如今梦想被碾轧得连渣都不剩。
更让他们焦虑的是,这种努力迟迟不见回报。难民群里出现的症状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发热、起疹、腹痛、头疼、手脚发凉……令人眼花缭乱,无从判断哪一种更具有普遍性。三天过去,那头狡猾的恶魔仍旧隐匿在人群的缝隙里,默默积蓄着能量,伺机暴发。
第四天中午。
姚英子麻木地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玻璃培养皿,略做染色处理,然后用显微镜对准。这些动作她重复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有些古怪。
明胶培养基上,聚集了大量古怪的球状细菌。在用革兰氏法染色之后,呈现出嫩嫩的粉红色。
可这些怪东西既不像短杆的大肠杆菌,也不像卵圆形的百日咳杆菌,姚英子瞪着眼睛盯了半天,也没找到核仁与核膜,脑子里没有一种阴性菌符合这种特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她皱起眉头,叫宋雅把记录拿过来。一共有三个样本,一个提取自一名五十岁男性死者的腓肠肌筋膜,一个提取自一名四十岁女性的口腔细胞,还有一个提取自一个十五岁男性的血液。
她又去翻问询单。死者的过往病史欠缺,另外两个活人都有过发热症状,都起过疹子,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症状。不过这几个人还不约而同地提及,他们的胫骨也隐隐作痛。姚英子仰起脖子,看了半天速查表,没有能够完全匹配的病症。
“也许是光线太暗,你看错了吧?或者培养基被污染了?”宋雅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她们观察显微镜快要看吐了,经常头晕眼花,操作失误很频繁。
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阴云,窗口的光线很暗。姚英子点起一盏煤油灯,把显微镜靠近,反复调试焦距,可还是无法判定这个怪东西的真容。宋雅说赶紧检查下一项吧,不然今天的任务又完不成了。姚英子却觉得不甘心,跑到旁边厢房找孙希过来看。
孙希盯了半天,双手一摊:“细菌学不是我的专业啊……先别管它有没有核仁,你想过它们的传播路径是怎样的吗?”
经过连续数天的奋战,医疗队的年轻队员们已经略窥门径了。治疫最关键的点,甚至不在疫病本身,而在于其传播途径。比如腺鼠疫是通过鼠蚤传播,白喉靠飞沫传播,痢疾与霍乱通过被污染的水与食物传播,布鲁菌病通过牛羊牲畜传播……
确定了传播途径,便可以进行有效切断。所以他们在研讨时,会下意识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姚英子查阅了记录,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孙希低头又研究了一下,觉得十分古怪。腓肠肌是肌肉组织,俗称小腿肚子,口腔属于消化系统,血液是循环系统,三个地方不搭界,怎么会同时有这种古怪的细菌出现呢?
教科书上写过的那些病症,没有一个是可以覆盖这三种途径的。孙希拗不过姚英子,又把峨利生医生给拽来了。
峨利生医生比前几天憔悴多了,眼窝深陷,颧骨似乎更凸了。他听完姚英子的汇报,在显微镜里观察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微生物的研究刚刚开始,有太多新物种学界尚未发现。至少在我的知识范围里,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到了晚上的例会,姚英子把这个发现说了出来,王培元同样无法解答。她有点沮丧,觉得既然他们两位都这么说了,也许这真的是个意外失误,便把报告纸揉成一团丢掉。可旁边一个人俯身把它捡起来,姚英子一看,居然是方三响。
“你干吗?”她不太自然地问道。两人上次吵过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讲话。
方三响这几日是医疗队里最辛苦的人之一,他密布血丝的双眼扫视纸面:“我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
“你找到的这个细菌,在口腔细胞、肌肉组织和血液里都有发现。什么样的细菌,能同时到这三个地方?”
他直言不讳地提出疑问。姚英子摇摇头,这个疑问她和孙希讨论了很久,没有答案。所以大家才倾向于认为,这也许只是一次操作失误。
“那三个问询单都是我做的,他们三个都来自同一个村子。你看,胫骨疼这一点,两个活着的人都曾提及,而那位死者,恰好也是在小腿肚子的肌肉筋膜里发现异常。我觉得这不是个巧合。”方三响道。
“也许只是关节炎吧。毕竟只是他们三个人有这样的症状。”孙希不以为然,他们的任务是找出覆盖人群最多的症状,这种小伤痛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这个症状别人也有,只是排查的时候被忽略了呢?”方三响表情严肃,“我们在排查时,重点是放在体温、体表和一些重要器官上——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下意识会认为腿疼和时疫无关,你不去询问,人家自然也不会特意回答。”
“腿疼和时疫确实无关吧?”孙希不服气。
方三响扬了扬问询单:“你看,出现发热、起疹的难民比例很高。如果这些人也同时存在胫骨疼,说不定是一个突破口。”
姚英子突然有些扭捏:“这么说,你相信我的发现不是个错误?”
“时间快来不及了,后天下午巡检司就会动手。死马也得当活马来医。”
姚英子闻言胸口一闷:你多安慰我一句难道很难吗?她只得原地恨恨地跺了几下脚,咬牙道:“你想怎么办?”
“光在这里瞎猜没用。大家辛苦一点,去找之前排查过的村民,跟他们确认是不是都有胫骨疼的症状,顺便访查一下患者的传染病史和生活习惯。真相如何,还是得做实地调查——英子,你跟我去回访那两个人。”
“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