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第2页)
这个数千人的逃难群落的卫生状况恶劣到无以复加,俨然一枚定时器坏掉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爆炸。一旦出现疫情——无论是伤寒、麻疹、鼠疫、白喉还是疟疾——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扩散出去,造成极大的灾难。届时别说旁边的蚌埠集,整个淮南地区都可能会沦为人间地狱。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两位教授不由得心中发毛,一心想尽快进城,说服官府展开防疫工作。
蚌埠绿营对这一队古怪的人态度不甚友善,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直接喝令他们折返,宣称城门除施粥之外,不得开启,亦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出。王培元手执官府文牒,反复表明身份,可把总坚决不同意。
医疗队遭到这种冷遇,队员们无不愤愤不平,脾气急的索性开骂起来。把总眼睛一瞪,要把他们都驱赶开。还是孙希想出个办法,他把峨利生医生往前一推,厉声道:“这是英国公使代表,他担心大英帝国在蚌埠集内的利益受到损害,需要进城查看。”
那时节民怕官,官怕洋人。一看到高鼻深目的峨利生医生凑过来,把总先自矮了半分,又听说事关洋务,顿时没了抗拒的勇气,松口说得有当地人作保才成。
方三响很是不爽地哼了一声,洋人的面孔比中国人还管用,这可真是讽刺。孙希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事急从权。”
幸亏蚌埠集里也有几个红十字会的通讯会员,身份还不低。王培生设法跟他们取得联系,他们出面作保,这才把医疗队顺利接进城去。
蚌埠集市不大,城内只有老大街、华昌街、太平街三条正街,比之上海远远不如。不过这里连接怀远、五河、凤阳、淮南各处,是重要的商业集散地,沿街一排排皆是木制厢铺与货栈,放眼望去比民房还多。
这一次因为皖北水灾,城里的行人明显变少,店铺也大部分上了门板,门口只留着一根拴驴桩子。其实敲敲门的话,店主全家多半还在,只是所有人都不举火烛,不发声响,像乌龟般缩在壳子里,巴望着灾难早点结束。
城里只有两家客栈,早已住满了因洪水而滞留的客商。在当地会员的斡旋之下,医疗队被安置在了太平街尽头的一处酱园库房里。这里地板上东一团、西一块全是酱油渍,医疗队的年轻医生们顾不得许多,把干稻草往地上一铺,直接躺在上头,呼呼大睡过去。
睡了三四个小时,姚英子被一股刺鼻的味道熏醒了。没办法,隔壁就是酱园的曲室,几百斤豆粕曲料正在里面发酵酝酿。虽然她在上海也见过浓油赤酱,可直接睡在酱油缸旁边,体验完全不同。
她厌恶地扯了扯长发,发丝有点发黏,除汗腻之外,上面又附了一层咸腥味。如果这时候能放一缸热水,用巴黎洗发水洗净头发,再换上丝绸睡衣,来一杯热牛奶,该多么惬意。
可浑身关节的酸疼,把姚英子拽回残酷的现实中来。滑腻的地板,阴暗的采光,肮脏斑驳的墙壁和无处不在的霉味,她僵硬着不敢动弹,只有胃袋微微翻腾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种悔意,自己是不是不该扒上那辆车……
这时库房的门被推开,方三响提着四个水桶进来了。桶里是刚打上来的井水,桶底扔了明矾。其他人此时陆陆续续起身,他们都有些沮丧,连交谈的兴致都没有,默默地围着水桶洗漱。
城外的那一幕像一股浑浊的洪水,冲垮了这些年轻人所熟知的一切文明印象。他们无法想象,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和上海相距不过几百公里的土地上。
孙希见姚英子抱着双腿默然不语,把一块浸好的毛巾递过去:“后悔跟过来了吧?”
“没有!我就是有点倦。”姚英子把毛巾扑在脸上,遮住表情。清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稍微精神了点。孙希叹道:“别逞强了,其实大家都是一般心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神曲》里描写的地狱景象,也不过如此。”
姚英子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的眼神。自己连五分钟都忍受不了,她怎么能一直生活在其中?姚英子试着去揣摩她的处境,却发现那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他在南非的矿井里,是不是也这么难受啊?姚英子忍不住又想起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她也曾无数次揣摩他的处境,同样无从着手。她所能想象出的最惨的画面,无非是满地尘土、一日两餐。
这时另外一个男生发出惊呼,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他头顶的房梁上飞跃而下,迅速逃出屋子。这引发了一场新的混乱。方三响摇摇头,又从外头端回一个大盆和一个木桶来。
盆里是用酱油炖的菜,黑乎乎的分不清什么种类,里面有零星几块肉,汤上浮了几丝油花。莫说跟上海馆子里的比,就是总医院食堂的菜都比它好上许多倍。旁边的木桶里,是满满一桶糙米饭,饭粒瘪黄,里面还有可疑的黑点。
众人一看这饭菜,毫无食欲,都不想吃。
孙希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包香气四溢的炖肉。旁边一个叫严之榭的胖同学叫道:“这是老任桥牛肉,你哪里买到的?”
孙希得意道:“我问城里的一家清真铺子弄的,据说是当地特产,尝尝?”
闻到香气,姚英子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可她看到纸包里除了牛肉还有牛心、牛黄喉、牛肚绷之类的牛杂,猛然想起城外那头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牛骨架子,忍不住张嘴欲呕。孙希赶紧把手一缩道:“喂,喂,别弄脏了,这会儿找个能开门的铺子可不容易。”
严之榭对姚英子讨好道:“老任桥牛肉里,最好吃的是清炖牛肚绷,用麻油浸拌过之后极入味。姚小姐若吃不惯下水,可以试试那个。”姚英子瞥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有时间出去的?”姚英子忽然发现,孙希的黑眼圈很明显,猛然醒悟:“你是嫌这里脏,一直硬撑着没躺下睡吧?”——论起洁癖,孙希可比她严重多了。
孙希狼狈地辩解道:“Nonsense(胡说)!我睡得很好!”姚英子知道他脾气,一旦碰到难以启齿、无法回避的尴尬,就会试图说英语来逃避。看他的反应,果然是熬了一夜没睡。
孙希转身送到其他女生面前,可谁都吃不下,男生们肯动手的也不多,大家病恹恹的都没胃口。只有严之榭满不在乎地拿起几块,大口吞下。
他是浙江金华人,家里做火腿生意,是以养出一副老饕脾胃。平时在学堂里,他就三天两头出去打牙祭,哪里有美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时方三响走过来,把最后一桶水放下,道:“你们别聊天了,快点洗漱。等一下就要开会了。”他看了眼姚英子:“英子,如果你受不了的话,还是早点回去吧。”
姚英子眉头一立,正要反唇相讥,方三响的声音骤然提高,显然不只说给她听:“这里可不是偶尔闹闹赤痢的闸北,这里是实实在在的灾区,要死人的。如果你们连现在的状况都无法承受,说明还没准备好。”
严之榭抹抹嘴边的油,过来打圆场道:“大家初来乍到,难免不太适应嘛!好比广东人到了四川,肠胃也熬不住辣。”方三响瞪了他一眼:“这是一回事吗?”
方三响正经经历过战场,又在战地医院里实习过。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严之榭便不敢多说什么。姚英子气不过,忍不住反击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好?”
方三响指着饭菜道:“因为你吃不下这些东西。”他嘴唇紧抿,双目圆睁,显然不是开玩笑。姚英子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怪我把巧克力给那个小女孩,惹来一堆乞丐,对不对?!”方三响愣了下:“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资源有限,要捉大放小,别把注意力放在个别病例身上……”
“你觉得我是个成事不足的大小姐!给你们添累赘了对吧?”姚英子这一路的憋屈,一次**而出,“好!我吃!我吃下去你就没话说了吧?方主任?”她拿起一根竹签,插起一块炖得稀烂的牛肚就往嘴里送。
那牛肚滚在嘴里,姚英子几次要呕出来,可还强撑着往下咽。宋雅吓得赶紧搀扶住她,拍打背部。孙希出来打圆场:“哎,蒲公英你少说两句。大家是没休息好,有点低血糖嘛,不要意气用事。”
方三响却分外执拗:“我不是意气用事,我是在担心!这是战场,不是郊游,疫病可不惯你的脾气!”
“谁要你这个悭吝人来管!”
两个人还要再吵,幸亏这时两位教授出现在库房门口,才中断了这场莫名的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