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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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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三响先前在同济上学时,是听德语授课。他的英语水平只限于知道一些基本的医学术语,日常用语却匮乏得惊人。他不知appetizer是开胃小菜,还以为孙希说的是三道大菜,心里算了算价格,咬牙应允了。

姚英子知道方三响没吃过西餐,径直把菜单拿过来,自作主张替他点了菜。方三响也不去管,专注于餐厅送的牛油面包。这东西是免费送的,香甜绵软,可以趁机多吃点。

孙希和姚英子暗笑他的吃相,又不敢公开表露。孙希拿起一个圆面包,慢条斯理地拿刀切开,往里涂牛油:“哎,对了,三响,刘福彪后来又找过你没有?”

“找过,我没见。”方三响淡然道,继续把面包往嘴里塞。

刘福彪那一伙人当天被送到总医院之后,在次日便脱离了危险,被青帮的徒子徒孙们接回家静养了。刘福彪派人携重金来了好几次医院,要感谢方三响,均被拒绝。

刘福彪没办法,只好让樊老三跪在医院门口,自扇了一天耳光,脸肿得简直没法看,引起了好多人围观。最后还是曹主任看不下去,好说歹说给劝走了。

“你小子脾气可真倔,青帮这么大人情,不趁机结交一下,反而一点面子都不卖。”孙希半是敬佩,半是埋怨。

“真要受了他的礼,以后便和青帮脱不开干系了。”方三响只是脾气耿直,却不傻。从那两个断手农夫的遭遇就知道,刘福彪那些人心狠手辣,走得太近迟早要出事情。

“哎呀,今天放假,你们不要说这些无聊事了。”姚英子一听这名字,就想起那间肮脏的厨房,做了个欲呕的表情,“不能说点别的?”

这时恰好仆欧过来,拿来一瓶红酒,给每个人浅浅地斟了小半杯。孙希端起酒杯转了转,一脸促狭:“好啊,聊点别的——英子,你方向定了没有?”

“哎呀,烦死了。张校长催,沈伯伯催,连你也在这里老三老四。”姚英子一提这个,就苦恼地捧住了脸,“我们还不如聊青帮呢。”

“要不来外科吧,我罩着你。”

“不要,我听人说外科就是做木匠和学绣花,麻烦得紧。”

“那产科或者妇幼?我认识的女医生几乎都是选这个方向。”

“张校长也劝我朝这个方向走,可我一想到要应付小孩子就头疼。”姚英子一脸苦相。

方三响正色道:“你还是尽早做决定比较好,样样都行,就意味着样样都不行。”

孙希怕他又讲出难听话来,赶紧拦住,举起酒杯道:“好啦,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趁正菜没上,咱们干一杯。”

“以什么名目?”姚英子问。

孙希想了想:“不为过去,不为未来,单为眼下的幸福生活。”姚英子说这个有意思,也举起了酒杯。两人看向方三响,他眼神闪动,犹犹豫豫举起杯子来。

三个玻璃杯在半空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人刚放下杯子,旁边过来一个人,先拱手说打扰,然后问:“是红会医院的姚医生和孙医生吗?”

孙希与姚英子一看,脸熟,是开院典礼当天替他们拍照的那个记者。记者拿出几张名片,满脸笑容地散给三个人。原来此人叫农跃鳞,是《申报》的长约记者,这是仅次于社评主笔的职位,能坐这位子的不是一般人。所以他头发不多,玳瑁腿的眼镜却很厚,额头朝前鼓出,显得既聪明又憔悴。

农跃鳞说本来今天在这里约了一位工部局的官员采访,恰好看到邻桌是前不久刚采访过的医生,便过来打个招呼。

“几位恕罪。鄙人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祝酒词,很有意思。《申报》最近在做一个提倡新生活的栏目,各界声音都有。鄙人想如果有医生能参与议论,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不知能不能随便说几句?”

这事自然让孙希出面最为妥当。他整了整领结,朗声道:“英谚有云:wateruhebridge,这句话译作中文,是说过去的事情,纵然百般去想,亦不可挽回。而未来难以预期,譬如明日是否下雨,下个月是否地震,全是上帝的安排,非杞人所能揣测。所以只有眼前的确定的幸福,才值得我们祝福与珍惜。”

农跃鳞低头记录着:“那么请问三位,对时局是如何看待的?”孙希不由得皱皱眉头:“这跟时局有什么关系?”农跃鳞道:“既说眼下的幸福生活,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对时局还算满意?”

“我们是医生,研究的是人体组织,可不是人类组织。”孙希回答得很是机智。

农跃鳞扶了扶眼镜:“可医生并非生活在真空里。比如去年预备立宪,诸省咨议局请愿代表团上京,要求以一年之期召开国会,其中就有不少医生代表。这件事你们听说过吗?”

三人面面相觑,皆没有作声。农跃鳞又问:“那么对袁世凯、孙中山、宋教仁这几个人,几位有何评价?”

姚英子忍不住道:“农记者,你的栏目不是提倡新生活吗?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农跃鳞停下记录,正色道:“原先是皇家定策,百姓凛然遵行。如今人人都要参政议政,岂不就是一种新生活吗?诸位都是先进的西学精英,对时局难道一点看法都没有?哪怕是有什么疑问也行。”

饭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方三响却忽然开口道:“农先生,那些政治上的事我是不懂,不过我倒一直有一个问题,想得到解答。”农跃鳞眼睛一亮,这人在三人里最不起眼,但记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背后似乎有故事可以挖。他迅速翻开一页新纸,捏住铅笔。

姚英子和孙希同时在桌子下面踢方三响,这么擅自做政治发言,只怕曹主任的血压又要上升了。可方三响恍若未觉,缓缓开口讲起老青山惨案来。

他口才欠佳,但这惨案是亲身经历,讲起来格外真切。孙希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姚英子之前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两个人同时缩回脚去,屏息凝神。

方三响从全村人被觉然所骗讲起,一直讲到父亲去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眼睛红红地看向农跃鳞:“……后来多亏了魏伯诗德先生与吴先生及时赶到,我才侥幸脱困。可有一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

农跃鳞沉默地写好最后一个字,把铅笔塞回胸口,道:“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不过我会把你的故事如实地登出来。这是个好问题,乱世兵燹,个人遭逢,究竟是何道理?虽是一家之不幸,足以引起《申报》的读者们深思——未尝不是一种议政。”

他转头瞥了一眼,看到受访者已经走进餐厅,便对三人一拱手:“感谢诸位谠论直言,克日见报。回头鄙人请客,替三位订上一年《申报》,闲暇时不妨看看。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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