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02(第3页)
“知道你在英国待过!假洋鬼子!来这里炫耀。”姚英子气呼呼地骂道。孙希满不在乎道:“不是炫耀,那是真好。”
姚英子几乎要被这家伙气死了,忍不住想抬腿狠狠踢他一脚。但到底踢哪里比较好?臀部没有大的神经和血管,比较安全;而背阔肌的纤维浅而薄,踢起来更疼、更解恨。
她还在比较两者在解剖学上的优劣,忽然听到楼梯响动,回头一看,从二楼走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清癯老者,这人身穿锦鸡补子的官袍,珊瑚顶戴,双眼花翎,俨然是一位朝廷大员。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双眼几乎被褶皱挤成一条线,曹主任在旁边一脸紧张地搀着胳膊,生怕一个闪失把老爷子摔下来。
在两人背后的,则是一位阔面重颐的男子,两撇鱼尾须修得一丝不乱,正是沈敦和。他也身着朝服,只是气势比老者弱多了。
那老者一脸怒意,只管闷头往楼下走。沈敦和紧随其后,姿态恭谨,表情却很轻松。两人一前一后,心境截然不同。
他们走到医院正门口,孙希和姚英子赶紧站起身来。老者扫了他俩一眼,眼神一霎都没停,直接迈下台阶。姚英子本来要跟沈敦和打招呼,一见这架势,赶紧拽着孙希后退几步。
过不多时,一抬四人蓝呢厢轿晃晃悠悠过来。老者一甩马蹄袖,径直钻进轿厢,扬长而去,居然连一声告辞也欠奉。沈敦和倒是恭敬地拱起手来,直到轿子离开院子,方才直起身子。
“曹主任,那人谁呀?好大的架子。”姚英子问。曹渡缩缩脖子:“哎呀,讲话小心些,那是冯煦冯大人,京城来的……”
“很大的官吗?”
“人家原来是安徽巡抚,你说大不大?如今赋闲了,便来管红会的事。”
这时沈敦和走过来笑道:“英子,你来啦?”
“沈伯伯!”姚英子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我爹他回宁波去啦,没法参加明天的落成典礼,说让我代他告罪受罚。”沈敦和哈哈大笑:“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姚英子代父出席,我怎么罚?”
曹主任对沈敦和低声说了几句,沈敦和眉头一扬,有些惊讶地看向孙希:“我与峨利生医生相识许多年,极少见他开口夸人。你初出茅庐,就蒙他青眼有加。看来在初公给我介绍了一员大将啊!”
在初公即张德彝,他字在初。孙希一听提到张大人名讳,连忙上前施了一礼。沈敦和道:“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的术,而是你的道。陌路伤患,却不避污秽,全力以赴,视救人为天然责任,这才是红十字会的精神所在。你有这种精神,很好,很好!”
孙希有点面皮发烫,停车的是方三响,硬拽着他救人的也是方三响,这份赞赏有些受之有愧。姚英子抢着道:“那我呢?那我呢?”沈敦和笑道:“佛家有云:一善念者,亦得善果报。英子你这一次开车救人,也算是了却当年的因果呀!”
旁人不明就里,姚英子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顿时一红。
“我办理红会多年,最为棘手的,就是缺少中国人自己的医护队伍。就拿这家总医院来说,我足足奔走了六年才成,为什么?因为夹袋里没有人,我不得不重金聘请了柯师太福、峨利生、亨司德三位海外医生,才能维持运作。”沈敦和说到这里,依次打量了孙希与姚英子一番,“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定要好好努力呀!等你们可以挑起大梁时,中国医学才能有大兴的希望。”
曹主任知道沈敦和的脾气,一讲起话来没完没了,连忙提醒说还有明天的典礼要准备。沈敦和拍着孙希肩膀又勉励了几句,转身离去。
孙希站在原地,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沈敦和的意思,是张德彝主动把他推荐到这医院来的,这可太奇怪了。
现在追上去问,好像也不太合适,孙希只好把这个疑虑暂时憋在心里。这时曹主任指派的办事员过来,帮他们两人办好了报到手续,带去宿舍放行李。
红十字会总医院一共有三栋楼,其中位于东南的二栋是医院,西边一栋则为医学校。学生宿舍与医生宿舍都设在这里,皆是一式的单敞开间。屋里窗明几净,上通电灯,下铺地板,有一张带蚊帐的木床、一张书桌、一个铸铁炉灶和一个松木斗橱,待遇相当好了。
孙希之前跟姚英子约好了,一会儿去三马路买衣服。他把行李搁到**,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荞麦枕头上搁着一个徐汇电报局的牛皮纸信封。应该是谁给他拍了电报,被勤务直接送到宿舍了。
孙希好奇地拆开信封,里面的电报纸上是一串密文,密钥用的是张德彝所著的《航海四述奇》。这书不曾翻刻,只有手稿,所以理论上只有孙希和张德彝能读懂。
电报不长,只有二十余字,孙希眼睛一扫便已看完。可他读过之后,眉头一皱,又拿出铅笔认认真真地译了一遍,生怕出错,可眼神里的震惊更浓了。这时姚英子在楼下喊他快点出发,孙希定了定神,把手里的译稿撕碎,扔进炉灶里烧掉,然后心事重重地走下楼去。
在火焰中渐渐卷曲的纸上,残留着张大人明确无误的指示:今晚去闸北七浦路某处别院拜访冯煦,不得为第三人知,尤其不要被沈敦和觉察。
就在孙希和姚英子驱车离开医院的同时,方三响刚刚返回。那辆残破的小驴车与凯迪拉克恰好擦肩而过。
刚才救人时,他们把驴车抛在原地就走了。这是属于总医院的财产,万一遗失,曹主任肯定会让方三响赔偿。他可负担不起这个钱,所以手术一结束,他便匆匆赶去把驴车弄回来。
上海毕竟民风淳朴,驴车还在原地老老实实停着,轮子坏了一边。方三响只能一手抬起车厢侧面,让它单轮着地,另外一手赶着驴子,半拉半抬地朝医院赶去。等进入总医院的院子里,他褂子都被汗水溻透了,阴风一吹格外难受。
曹主任絮絮叨叨,在工钱里扣了半个车轮的维修费用——车轮损毁是疏于维护之过,与救人无关,但为表彰他见义勇为的红十字精神,特意减免一半赔偿。
方三响嘴角动了动,没表示异议。曹主任收起账簿,见他没动,问还有什么事,方三响道:“我能不能去照顾那个病人?”
“看不出你还挺热……”曹渡突然反应过来。日常陪护的护工每天有一角工食费,还有免费餐食。方三响主动请缨,虽然辛苦了点,但可以拿实习医生和护工两份收入。
曹主任一扒拉算盘,有实习医生愿意去做陪护,只需支付护工费用,很划算,便欣然同意。方三响走回院外,从驴车上取下那本读到一半的书,连宿舍也不回,径直赶去了养疴室。
病人在病**沉沉睡着,麻药劲还没过去。方三响先按规程消毒,然后在档案上记录下当前血压、脉搏、呼吸的数据,便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安静地在旁边看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