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上册02(第7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身份问题解决了?”

吴尚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本来已绝望了。可今天早上,营口港电报局接到上海转来的电报,说朝廷发出公告,正式成为红十字公约国。我没敢耽误,赶紧带着役工赶过来,刚跟两边指挥官交涉完。”

魏伯诗德一听他只带役工没带医士,便知道怎么回事。大战一触即发,红会只能把还活着的人带走。他长长叹息一声,挥手道:“一切听凭上帝旨意。”

方三响已经被人抬上了担架,歪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吴尚德解释道:“情况紧急,你爹和其他乡亲的遗体,只能暂时搁在这儿。等局势平稳了,再带你来收殓。”

“要是俺和你们一样学会医术,是不是就能把俺爹救回来了?”方三响哑着嗓子问。吴尚德“嗯”了一声,拍拍他肩膀,又去忙着搬运其他伤员。

担架缓缓抬起,少年勉强支起胳膊,抬高脖颈,眼神越过那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帜,落在一片狼藉的山沟之中。烈日照耀之下,他看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仿佛要把这一切都深深烙在心里。

魏伯诗德把手放在担架旁边,一起朝外走去。这位可敬的教士知道,当一个灵魂对这个世界深陷迷惑又突蒙拯救,此时是引导他被圣灵接纳的最好时机。可魏伯诗德没有这么做,因为那孩子的眼神,让他蓦地想起了《哥林多后书》里的一句话:

“因我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伦敦,孙希扶着自行车走出公使馆的大门,远处恰好传来大本钟上午九点的报时声。

昨天他拍完电报之后,又伺候张大使喝茶,为其跑腿,总算把这桩祸事遮掩了过去。今天早上孙希接了新差事,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他走出门口,忽然看到使馆外的垃圾箱盖子上,一张废纸正卡在缝隙里飘动。

传单上头是一个大胡子的画像和一只狗,正是昨天他在海德公园拿到的巴甫洛夫传单——张大人对这个还真反感,居然毫不客气地扔了出来。孙希看看左右没人,把传单捡起来,顺手塞到屁股兜里。他脚下一蹬,摇晃着骑上波特兰街,嘴里还哼起一首苏格兰小调。

那封电报应该已经传到国内。只要接电报的人没识破他做的一个小小手脚,他留在伦敦学医的梦想,应该在数月之内就能实现。

“张大人说这大清加入红十字会就是个虚名,对我来说,倒真是一件实在的好事。”孙希喜滋滋地想着。不知为何,他突然莫名有了某种触动,不由得停住自行车,摘下鸭舌帽,向湛蓝的天空仰望。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一轮午后的烈日在抛洒光辉。它的光芒无远弗届,既照耀在伦敦上空,同时也注视着万里之外的上海。

“你说什么?”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同仁医院门前尖叫。

一位年长护士歉然道:“颜医生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他今天下午登船去南非了。”

姚英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晕倒。她好不容易从宝山弄来电报给父亲,争取到外出就诊的机会。可她兴冲冲跑到同仁医院,听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

“南非?”在她心里,那地方跟天涯海角差不多,更别说他还是去某个不知名的矿井深处当医生。

姚英子不甘心地拿出名片,让护士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同一个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扭头跑出医院,吩咐陶管家叫了一辆最快的马车,风驰电掣地朝着虹口码头飞驰。

姚英子气喘吁吁地靠在系缆桩子旁,心中委屈之极,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昨日他才救了我,今天便远赴重洋,难道是故意避开我吗?南非之地,远在天边,我去哪里与他联络?至于何时才能归来,更是茫茫不可期。

姚英子的心情像被铁锚一点点拽入水底,感觉这一次错过,将会是一次真正的永别。

这时一阵混着煤灰味的江风倏然吹过,把那张绿底名片从她的指缝吹走。姚英子“哎呀”一声,急忙去抓,总算夹住名片一角,没掉进水里。淡淡的碘酊味,再度飘入鼻中。霎时,她心中生出一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念头。

“我要去学医!只要一直当医生,我一定可以见到他!”

想到这里,少女的忧郁消散一空,眼神灼灼,简直要比江中的日头还亮。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在牵引,三个相隔千里万里的年轻人,同时抬起了头。他们虽然身在不同时区,可目光汇集在同一个炽热的天体之上。

就在这一天,这一刻。

在辽阳和旅顺口要塞,日军同时向俄军阵地发起决死进攻,开启了决定东亚未来几十年霸权的惨烈大战;在北京,二百七十三名贡士从中左门步入保和殿,准备参加殿试。这些天之骄子此时还不知道,他们将是华夏科举史上最后一批考生;在欧洲,哈尔福德·麦金德的新作《历史的地理枢纽》在各国印厂同时开印,它将永久改变欧洲的地缘政治理论与全球格局;在美国的圣路易斯,第三届奥运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只有十三个国家参与,可仍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地球每一个角落发生着。之前的旧因,正在落实为果;未来的果,此刻也正种下新因。因果涨落,缘数纠葛,无数人的抉择,汇聚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全球风暴。

而此时仰望太阳的三个小人物,尚对未来的壮阔波澜一无所知。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