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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02(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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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样对一粒尘埃解释风暴呢?即使那尘埃置身于大时代的烈风之中,也无法明白这撕裂一切的力量从何而来。

沙皇的远东战略,新兴日本帝国的勃勃野心,风雨飘摇的清国统治,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政策……全球的政治板块像西伯利亚的流冰一样交错碰撞,崩裂融合,释放出无数能量。老青山的悲剧,不过是时代剧变传递到末端的一丝细微颤动。

可这一丝极微小的颤动,对眼前的少年已是天塌之变。一个人、一家乃至一村的徒劳挣扎,究竟有何意义,这些灰尘在风暴中到底会飘向何方,魏伯诗德无从得知。

他的眼神飘向牛庄方向,那里仍是一团难以稀释的黑暗,看不到一点光。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孙希夹起文书与密码本,去了位于公使馆地下室的电报房。这间电报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绿壳黑圈的西门子电报机搁在屋角。虽然此时才下午三点,房间仍需照明。

孙希扭亮台灯,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懒洋洋地摊开厚厚一沓译电纸、铅笔和密码本,还弄了一碟司康饼与两瓶巴克斯顿啤酒在手边。

他记性奇佳,即使是最复杂的中文四码也熟谙于胸,之前只花了几个小时便把这份文件译为加密电稿。接下来,只要把它拍发出去就行了。

孙希抓起扁圆瓶子灌下去一大口啤酒。酒精落腹,醉意上涌,胆量像灯泡一样“唰”地被接通了电流。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清楚,你争取到这个差事是为了什么。”然后伸手摸向铅笔,在电稿上添加了早已酝酿好的一句话。

“搞掂!这样一来,我就能留在伦敦学医了。”

胆大妄为地改完官府文书以后,他拿起发电单,张大人用铅笔在单子上写了两个号头:送京城外务部英国股,抄上海苏松太道。

头一个地址孙希知道,第二个就没听过了。不过这些事与他无关,只要尽快拍发出去就好。孙希活动了一下手指,虚拍了几下拍发键,确保其弹性良好。然后他把电稿放在夹架上,熟练地敲击起来。

一串嘀嘀嘀的开合信号,从公使馆下的铜芯线缆传导出去,飞速离开伦敦,钻入英吉利海峡下的水线,绕行直布罗陀进入地中海,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抵达亚历山大港中继站。

一个柏柏尔人电报生刚完成繁重的值班任务,正端起一杯角豆汁。可这时机器又响起了蜂鸣声,他叹了口气,放下杯子,伸手把中继器的电压调高。

经历长途跋涉的信号原本已开始衰减,突然像吸了一口鸦片似的,忽地又振作起来,穿过苏伊士运河,沿红海继续朝着孟买跑去。

孟买港电报局的锡克员工才做完礼拜,漫不经心地转接了一下,远远抛给了新加坡;新加坡一个新上岗的华人电报生,先严谨地翻阅了工作手册,然后按规章释放了电压,推动信号一路抵达香港大口湾。

大口湾中继站的操作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看到报头是北京与上海,便分别接入两路中继站。随着电压最后一次抬升,这封电报分成两股完全相同的讯息,一股去向京城,一股迅猛地朝上海奔去……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上海。

这是姚英子最长的一次骑乘。

她甩脱陶管家,一口气骑了二十多里地,一直冲入宝山县地界。那匹可怜的挽马累得遍体流汗,它早习惯了拉车,可没想过有一天要跑这么快。

宝山县属于江苏布政使司直隶太仓州,不过因为毗邻上海县,人员往来密切,早被视为上海外郊。得益于此,宝山县也修起了一条简易的窄路,直通江湾镇。

姚英子常来这附近骑马,路途熟稔,所以不用多看,只管埋头前行。道路两侧是连绵不断的稻田与树林,黑暗中不时有蛙鸣传来。

此时她所在的位置,位于江湾镇以西,毗邻吴淞口的江岸边上。此时已过午夜,四下皆是浓墨般的黑暗,但可听到黄浦江水在远处汹涌奔流,涛声不绝。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栋三层塔楼建筑矗立在江边,楼内有灯光,雾气中好似一位骄横的巨人俯瞰着周遭的卑微土地。

她一直跑到塔楼近处,才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样。这是一栋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三层砖混城堡,红砖墙体,券柱立面,两头的凸肚窗头顶有一条券心石直垂下来。

这栋塔楼的官方名字叫作“海底电缆登陆局”,民间都呼之为“望洋楼”——“洋”字既有大海之意,也暗指是洋人地盘。它建于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一直忠诚地监管着在这里上陆的国际电报线路,如今是公共租界的一个通讯委员会在管理。

她定了定心神,径直朝着登陆房前行。这么晚的时辰,她一个人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临到头不免有些畏怯,可手一触到兜底名片,很快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黄头发洋人,戴着厚底圆镜片,穿着满是口袋的帆布工装,下颌一圈硬邦邦的胡楂子,像是个不得志的学者。他看到姚英子,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去擦镜片。

午夜时分,一个穿着骑装、裹着纱布的中国少女出现在这里,任谁都要迷糊一下。

姚英子在路上酝酿了很久该如何说,可一见到工程师,霎时词儿全忘,一脱口便直奔主题:“你给我查一封电报。”工程师有点蒙,他抓了抓头发,用英文问道:“你是……谁啊?”

姚英子暗骂自己没用,银牙暗咬,索性把话给敞开了:“伦敦有一封发给苏松太道的电报,我知道这里存有副本,我要得到它。”

工程师听着她的洋泾浜英语,忍不住笑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同事故意整他的恶作剧。

“这位小姐,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回去告诉老汤姆,他的计谋破产了。”

“我不认识什么老汤姆。但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那封电报!”姚英子上前一步,几乎顶到门口。工程师见她是来真的,敛起笑容:“我说过了,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这里有一条截搭苏松太道的副线,我知道的。”姚英子不依不饶,“从伦敦发过来的电报,肯定会经过这里,被自动收报机记下来,对不对?”

工程师一听便生出了警惕,这可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会说的话,肯定有人教。也许她不是老汤姆派来的,而是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

“对不起,这里是为公共租界与政府服务的中立机构,绝不会截留或记录过往电文。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姚英子还要说什么,工程师已经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黑暗中,姚府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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