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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02(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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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这个线索只有半张脸,但方三响可以确认,那一定就是觉然和尚。那两颗痣,无数次在噩梦里重现,他绝不会认错。

方三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萧钟英为了逼他离开梅子山,假称知道觉然和尚的下落,让他欲与之共患难而不可得;如今他意外得到了真相,却身陷清军囚笼。这个执念,总是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发挥存在感。

浑浑噩噩过了一宿,时间推移到十二月二日。方三响听到耳边有“咚咚”声传来,那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他一睁眼,发现天色大亮,狱卒已打开了房门,让他出去。

方三响以为要去提审,没想到狱卒却嘿嘿一笑,暗自做了个恭喜的手势。他走出去一看,一脸疲惫的姚英子和林天晴正并肩站着,旁边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喜昌。

喜昌见到方三响,下巴不自觉地抖了抖,似乎仍含怨恨。直到姚英子轻咳了一声,喜昌这才敛起恶念,堆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走过来:

“方医生,误会,都是误会。”

方三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喜昌已继续道:“方医生,您知道的,我不是生了疟疾嘛,一直在舱室里养病,外头发生的事儿,都是吉升跟我讲的。谁想到呢,这小子谎报军情,欺上瞒下,我才误会方医生您参与了叛乱。现在回头想想,您是头一回登上海容号,谁谁都不认识,上哪儿煽动叛乱去?您要是能一句话就把一条船说降,那何必在红十字会干呢?早该安排到外务部,把洋人兵船一条条说过来。哈哈哈哈,笑谈,笑谈。”

喜昌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后来越说越顺,越说越投入。姚英子和林天晴在旁边看他侃侃而谈,都露出尴尬神情。

“我当时也是深为国家忧虑,痛心水师迷途,急火攻心,这才有了误会。我今儿个已重写了文状,去易总长那边澄清了误会。不知者不怪,你大人有大量。”

喜昌伸出手来,拱了一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三响无言以对,也只好勉强一拱手,喜昌道:“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你有机会去京城,我请你喝豆汁儿!”

说完以后,他看了姚英子一眼,微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方三响走到她俩跟前,满脸疑惑:“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姚英子得意扬扬道:“自然是我姚家的独门秘方,药到病除。”方三响神色一动,登时明白她使的什么手段。

昨晚姚英子在中英药房那里一直等到凌晨,经过层层中转,终于等来了金琢章的电报。在电报里,金琢章也很关心方三响的遭遇,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整个过程。他提到一件事,最令姚英子在意。

当初海容号决心起义的前夜,舰上的革命党人不欲杀戮过重,所以大家决定礼送两位旗人军官下船,凑了些大洋做遣散费。吉升大怒,拔枪要打死水手代表,却被喜昌拦住。没过多久,吉升离奇跳江,而喜昌站出来说他要照顾吉升妻小,这遣散费他帮吉升收下,然后拿着钱离开了。

而根据农跃鳞的描述,喜昌一下船便宣称自己是力叱叛军,被礼送下舰。农跃鳞质疑了几句,喜昌立刻翻脸,把他送进监狱里。至于遣散费云云,喜昌对官方只字未提,照顾吉升妻小的事自然也没了下文。

姚英子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喜昌是个胆小如鼠、嗜财如命的人。她与林天晴重新聚首之后,获知了方三响在船上的详细经历,注意到喜昌从头到尾没离开过自己的舱室,没亲见追捕方三响的过程,于是心里更有了计较。

这下喜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无比痛快地撤去了控诉。

“可你还得给他两百大洋。”方三响忧心忡忡,“我可能要很久才能还上这笔钱。”林天晴赶紧道:“此事因我而起,应该我来还才是。”

姚英子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还钱的事放一放,我们先赶紧去球场路!那边还没解决呢。”方三响一怔:“不是易乃谦昨天派人去调查了吗?”

“那子夏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把询问文书当场给撕了,把人也赶了回去——现在那边只有孙希和峨利生教授撑着,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方三响吃惊不小,那子夏再如何跋扈,怎么会跟总参谋长直接撕破脸?他赶紧与姚英子、林天晴两人朝球场路赶去。

一到现场,他们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只见六座坟冢被挖开了四座,满地泥土,几百具尸骸,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球场上,每具尸体上面都搁了一张小纸片。在第四座被挖开的尸坑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仍在忙碌着,他的步履不稳,双肩摇动,显然已疲惫至极,但动作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夜之间,一个人要检验这么多尸体,工作量简直不可想象。

“孙希!”方三响一马当先,冲到坟冢旁边,怒气勃发,“你怎么光站在这里看着?!怎么不去替一下教授?!”孙希整个人颓丧地瘫坐在地上,一脸沮丧:“我去过,可教授坚决不让。教授说,不能给那子夏翻脸的机会,不然坟冢难保,那些死者的尊严就全被践踏了。”

方三响急了:“那也不能让峨利生教授一个人忙活!在几百具尸体中间待上一宿,光是腐毒和尸味就会要人命啊!我去替他!”

“谁敢来!我毙了他!”

一声厉喝从土坡上传下来,那子夏高高在上,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向这边。方三响又是一动,士兵们登时举枪口对准他。吓得姚英子和林天晴一边一个,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子夏同样疲惫不堪,但他勉力支撑着,就像一个红眼赌徒,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与峨利生教授的对赌上,赌谁先撑不住倒下。他绝不允许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搅乱局面。

无论是方三响他们几个,还是邓医官,这时候都觉得不太对劲了。那子夏的举动,实在太过古怪。堂堂一个管带,为何非要跟几座坟冢过不去?为此还不惜与峨利生教授死顶,不惜与易乃谦撕破了脸?这简直不合逻辑。

场面正在僵持,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与皮靴响动。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易乃谦亲自带队赶来,腰间别枪,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黑装乌帽的武装宪兵。

那子夏微微冷笑:“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我?”

易乃谦嘴角一抽,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今晨南北已签订停战协议,即刻停止一切军事敌对行动。”那子夏闻言,身子晃了晃,嗓子嘶哑着道:“何人有这个权力,敢轻言与叛贼停战?!”

易乃谦沉下脸色道:“北洋总理大臣袁大人派出代表刘承恩、蔡廷干两人,与湖北军政府黎元洪派出的代表蒋翊武、吴兆麟两人,在武昌宝通寺已签妥协议,大印钤成,形同朝廷旨意。诸部都须遵令。”

是言一出,周围的人一阵恍然。从十月打到今日,两边打得尸山血海,就这么突然地停战了?

“旨意?呵呵!”那子夏发出一声嗤笑,“你干脆让袁世凯自己写一份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分别。和谈是他袁氏与叛军和谈,却不是朝廷!”

易乃谦盯着他,不言语。那子夏继续喊道:“什么朝廷,什么皇帝,在他袁宫保眼里就是团泥!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如今南北停战,他挟叛贼以欺天子,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五色逼宫的戏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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