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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三02(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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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希霎时手脚冰凉,不只是因为那子夏罔顾了易乃谦的命令,更是因为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

“那子夏有问题!他绝不只是为了泄愤!”

咚咚咚。

这是短棍敲击栅栏的声音。

方三响睁开眼睛,抬眼看去,黑暗中似乎有两个人影。随着一个纸糊灯笼缓缓抬近,他才勉强看到,一个狱卒,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面带忧色地走向这边,正是林天晴。

“姓方的,你未婚妻来探监了!”

那个狱卒喝道,方三响一怔,他跟她白天才刚认识,怎么就成了未婚妻了?林天晴唯恐他露出破绽,抢先一步扑到栅栏上:“姚小姐去找人了,她让我先来看看你。”

方三响立刻反应过来,林天晴只有冒认这层关系,才骗得狱卒准许探监。两人素昧平生,她这么做实在是牺牲不小。方三响不擅撒谎,只好尴尬地“嗯”了一声。林天晴还想说什么,可碍着狱卒在旁边,难以开口。

这时那狱卒一抖灯笼,居然凑了过来,低声道:“方医生,你还记得俺不?”烛火昏暗,方三响摇摇头,那狱卒咧开嘴笑了:“俺还记得你咧。俺们棚的丁棚长,是你抬回红会医院的,对不?”

方三响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狱卒,居然是那个在临时医院唱歌的小伤兵。小伤兵说:“俺不敢放你走,不过留点时间还是中的,多陪嫂子聊会儿。”说完他提着灯笼,顾自出去了。

林天晴见他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姚英子的嘱咐说了一遍。方三响有些迷惑不解,事到如今,英子还追究他在海容号上的事做什么?可既然她坚持,他便把整件事毫无隐瞒地讲了一遍。

林天晴一直用心听着,记着。当她听到方三响最后爬到桅杆上跳船时,忍不住紧张地“啊”了一声。方三响道:“就是这些了。喜昌指控我唆使海容号叛乱,我不敢冒领这份功劳,但若说我参与起义,这是我的荣幸。这些事情,明日我会在受审时堂堂正正说出来。”

林天晴又是钦佩,又是感伤。她努力把这些都记下来,宽慰他道:“放心好了。姚小姐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不让你受审。”一提这个名字,方三响难得笑了笑:“那个胆大妄为的丫头,不知如今又在折腾谁呢。”

林天晴忽然又想起什么:“方医生,你之前说跟我兄长有渊源,请问,是什么渊源?”方三响遂又讲了萧钟英送信的事情,讲得慷慨激昂,眼神发亮。

林天晴听着听着,不由自主把手伸进栅栏,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看到你会那么熟悉,你眼睛和我兄长眼睛里的光芒,几乎是一样的。你们参加革命的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光芒?”

她定定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有些失礼,赶紧把手缩回去。方三响好奇道:“你哥哥林天白,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林天白的了解,只限于是萧钟英的接头人,一听说他跟自己眼神相似,便产生了兴趣。林天晴看了眼门外,狱卒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便缓缓蹲下,隔着栅栏讲起兄长的故事。

他们林家在汉口原本是做生漆买卖的,家底颇为殷实。可惜因为一次沉船事故,父亲溺亡,母亲也很快因病亡故,家产被债主与亲戚分了个精光,只剩下他们两兄妹被亲戚收养。林天白生性要强,不忿亲戚的虐待,拽着林天晴跑出来,把她寄养在一处尼姑庵里,自己则去汉阳铁厂做小工。

林天白从运炉渣做起,极为辛苦。赚得的一点点工钱,大部分都充作妹妹的生活费。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边咬牙干活,一边偷看炼铁师傅们操作。后来铁厂发生了一次意外,全靠他及时操作冶炉,才避免了一次生产事故。林天白因此获得一位经理的赏识,在铁厂混得颇为不错。

这位经理见林天白很聪明,说可以推荐他去读湖北武备学堂,将来出路很好。但他提出一个条件,想纳林天晴为妾。不料林天白大怒,直接跟那位经理断绝了关系。经理威胁说要撤回推荐,他便自己苦学了一阵,去参加选拔考试,结果居然硬是被他考中了武备学堂。

林天白去学堂读书之前,给妹妹安排进了慕贞女校,因为这间女校不需缠足。至于两个人的学费与生活费,则全靠林天白从武备学堂获取的奖学金来支撑。

林天白凭着一口气,在学堂拿下了头等成绩,很快便公派去了日本留学,就读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炮科。林天晴留在国内,随着年纪渐长,追求者颇多。长兄如父,她写信到日本问哥哥意见,林天白很快回信,说女子欲不受欺凌,须有独立之人格;欲有独立之人格,必有独立之经济;欲有独立之经济,必有独立之技能。他建议妹妹不急着婚嫁,先去学一门手艺,如此才能与夫家敌体。

那时候林天晴便隐隐感觉到,哥哥在日本应该接触到了什么新思潮,才会有此观念。随信而至的,还有一笔公派留学补贴。林天晴便用这笔钱去了北洋女医学堂,进修看护专业,因为她觉得哥哥日后要从军,难免会受伤,总得有人照顾才行。

兄妹俩隔海一直保持着联系,林天白时常大谈革命道理,声言要回来重振中华。林天晴则跟兄长回报学习近况。她毕业之后直接返回了汉口,在日租界找了份看护妇的工作,安心等候着林天白学成回国——接下来的事情方三响都知道了,武昌战事一起,林天白与萧钟英等人中断学业,匆匆归国,最后血洒长江。

林天晴讲到这里,双眼早已模糊。她怕外面听见,只能拼命咬住嘴唇,只有方三响能听见那发自内心的、压抑已久的恸鸣。林天晴哭了一阵,从怀襟里取出一枚玳瑁夹,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兄长生前仅存的一张照片。”

方三响接过玳瑁夹,照片上面的林天白面似冠玉,鼻若悬胆,身着白色柔道服半蹲在地上,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带着一丝傲然。若有懂看相的,必然说这是将军之相,只可惜天不假年,令人叹息。

林天晴等了一阵,渐渐觉得不太对劲。方三响看照片的时间委实有点长,而且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她正要开口,方三响把照片递了出来,却用手紧紧捏住边角。

“这是你哥哥在哪里照的?”他的声音在颤抖。

林天晴道:“兄长在日本把大部分补贴都寄回来给我,自己连照相的钱都没有。这张照片,还是他参加学校柔道社的合影。我单独把他剪出来,随身带着。”

“照片的其他部分呢?”

林天晴愣了一下:“这是几年前寄回来的,其他部分早扔掉了。”

方三响没有作声,两片厚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眼前的照片上,林天白头像正上方残留着另一人的下颌部分,两颗黑痣一大一小,在唇边十分醒目。嘴唇略有上斜,牵动着颌肌与咬肌微微凸起,仿佛在用力笑。

一瞬间,方三响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个下午。

“觉然师父,咱们还要走多远哪?”

“方村长,快啦,快啦,再有个七八里地,就到啦。”觉然和尚笑眯眯地回头说。

这时狱卒过来催促,林天晴收好照片,匆匆离去了。方三响一个人躺在牢房里,双手枕着后脑勺,心脏凶猛地向全身泵着血,导致睡意全无。这么多年来,方三响到处打听仇人下落,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在最意想不到的场合,突然看到苦苦追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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