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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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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钟英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含糊地问方三响在哪里。孙希咦了一声:“原来老方来过这里?”

他在出发前只被告知来救一位革命军重要军官,并不清楚前因后果。没想到,这事居然跟方三响有关系?萧钟英虽然神志不清,但警惕性还在,一见对方迟疑,便立刻杜口不提,只是淡淡回答:“依你的判断行事,不必顾虑,只要留住革命有用之身就行。”

得了病人首肯,孙希勉强按下心中疑惑,对宋雅道:“准备麻药和手术器械,进行大腿高位截肢术。”他看了眼窗外的落日,又补充了一句:“多弄点蜡烛,我需要足够的光亮。”

宋雅赶紧和李妈在楼里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蜡烛都弄出来。与此同时,孙希把屋子与床铺做彻底消毒,还找来几扇屏风挡住。三个人足足忙活到日落时分,总算布设好了手术场地。几十根蜡烛在屋中摇曳,李妈还搬了几面铜镜,聊胜于无。

孙希从手术包里取出线锯和手术刀,对宋雅道:“你现在还害怕血腥吗?”

宋雅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弱点,咽了咽唾沫,表示这两天有点习惯了。孙希道:“我知道你会难受,但接下来,必须仔细听我的每一个指令并立即执行,能做到吗?”

他师承峨利生医生,一上手术台就把个人情绪摒弃开来,变成一台没感情的机器。宋雅“嗯”了一声,垂头默默地勾兑起麻醉剂来。

孙希见她的双手仍在微微抖动,叹了口气:“好啦,好啦,别那么紧张,等回上海,我请你吃番菜。”宋雅低声道:“其实我不是害怕,只是担心。我们赶不回去的话,医院无法及时接应英子,到时候怕她对你误会更深。”

“专注在眼前的病人上!”孙希努力模仿着峨利生医生的面无表情,把自己缩进冷漠的壳里。

随着夜色降临,空无一人的花楼街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一扇窗户还摇曳着烛光。而在距离花楼街数里之外的中英药房,却是灯火通明。马弁与参谋们进进出出,在做着出击前夜的准备工作。

那子夏身披厚披风,正在审视明晨的进攻计划。叛军已经被压缩在以玉带门为核心的一块不大的区域内,只要切断龙王庙附近的渡口,就可以截断最后一条渡江通道。

计划上的进攻轴线用铅笔画出,如一支灰色的箭直刺江边,正好贯穿邮政总局。那子夏看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他忽然转头喊道:“老邓,老邓!”

邓医官赶紧跑过来,问管带有何吩咐。那子夏问他:“如果你是赤十字会的医生,会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邓医官想了想,说:“那么多重伤员,夜里头我是决计不敢离开的,只能等天亮。明天的日出时间大约是六点半,我军的进攻时间是七点半。他们要撤,也只能趁这一个小时的空隙了——您是打算提前进攻?”

那子夏摸摸下巴:“我是那种为了泄私愤擅自改变军事计划的人吗?不过嘛,提前一点做炮火准备,也是必要的。”

邓医官提醒道:“炮轰伤兵收容处,传出去影响不太好吧?”那子夏冷笑:“谁说是用本官的炮队了?他们水师十几艘炮舰在长江上磨洋工,也该出出力了——联络官!”

一位联络官迅速跑来,那子夏道:“把邮政总局的坐标送到萨提督那里……”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歪了歪头,“算了,直接送海容号上的帮带吉升,让他明天早上六点半做炮火准备,但只给坐标,别的不要说。”

邓医官心如明镜。如此一来,就算真惹起滥杀无辜的争议,也是水师的责任。那管带借刀杀人,一点因果不沾,真是好手段。

参谋迅速起草了一份文书,那子夏签好字,对邓医官笑道:“我倒很想知道,姚大小姐看到邮政总局提前化成炮灰时,脸蛋儿是否还会那么漂亮。”

这一份文书被一个传令兵塞入贴心的机要袋里,迅速冲出指挥所,沿着一条联络道冲到江边。早有联络艇等候在那里,传令兵登上船,说去海容号。联络艇晃晃悠悠地离开泊位,朝着江面开去。

此时长江之上,密密麻麻游弋着几十艘军舰,桅杆如林,各国旗号都有,列强对于这一场战事给予了极高的关注。船长观望良久,分辨出海容号的大清龙旗,朝那边驶去。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在右舷位置两百米开外出现了另外一条船。

那是一条木壳乌篷船,只比舢板大一点。船头插着一盏江灯,勉强可以看清上面站着一个洋人和一个华人。看它的走向,似乎和联络艇要去的地方一样。船长和传令兵很快把视线收回来,他们对这种无关的东西毫无兴趣。

在那条漂漂悠悠的小船上,一段简明的历史课程正在讲授中。

“……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九年的爱尔兰大饥荒,是一场农业悲剧,但同时也是一场政治屠杀。大不列颠对于爱尔兰的不幸展现出了惊人的冷漠,甚至在饥荒最严重的时候,一条条满载粮食的大船仍旧驶离爱尔兰港口,运去英格兰供地主们挥霍。爱尔兰名义上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可待遇还不如一块殖民地。”

“最讽刺的是,奥斯曼苏丹听说了爱尔兰的悲剧后,宣布捐赠一万英镑去赈济灾民。但维多利亚女王陛下要求他只能捐一千英镑,因为她本人才捐了两千英镑。最后苏丹捐出了一千英镑金币,又秘密派了装载九千英镑食物的三条大船去都柏林——你瞧,到底哪个是未开化的落后国家,哪个才是现代文明国家?”

柯师太福坐在船内,头戴宽檐礼帽,身上的黑礼服一丝不苟,正兴致勃勃地细数着英格兰加诸爱尔兰之上的种种苦难。他的嗓音洪亮,好似学堂里的先生一样,从亨利八世到安立甘派入侵,从《谷物法》到爱尔兰议会党,方三响在旁边正襟危坐,听得格外入神。

“英国既不愿意授予我们相称的政治地位,也不放弃敲骨吸髓地攫取经济利益,只肯在下议院引进几位爱尔兰议员做装饰,那么争取爱尔兰自治或独立,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便成了天赋的权利。”

柯师太福医生说到这里,冲方三响眨眨眼睛:“听着是不是很耳熟?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对中国革命这么有兴趣了吧?”

“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便成了天赋的权利。”方三响低声重复了一句,黑暗中的眼神灼热。

两人正在交谈着,小船已缓缓接近江面上一个巨大的黑影。这是一艘排水量足有三千吨的庞然大物,远看尚不觉得,接近后感觉就像一片钢铁巨浪扑面砸来——这就是大清水师的主力舰海容号了。

海容号是甲午海战之后,朝廷重建水师的首艘防护巡洋舰,较之当年排水量七千多吨的“定远”号战列舰是远远不如,但在时下,则是当之无愧的主力战舰。

海容号刚刚收容了陆军的联络艇,发现又有船接近,立刻有探照灯射过来,水兵在灯后大声喝问。柯师太福走到船头,仰起脑袋大声用中文喊道:“我是萨提督的朋友,前来拜谒。”

船上的水兵没再多问,很快扔下一截软梯。方三响这才明白柯师太福的用心良苦,一张洋人的脸,可以消除不少沟通的麻烦,他心中大为感激。

两人很快登上甲板,一个值班的水兵走过来。柯师太福摘下礼帽:“请去通报萨镇冰萨提督,就说柯师太福有事商洽。”水兵一脸懵懂:“啊?萨提督?他不在这条船上啊!”

这个回答,委实出乎两人意料。再一询问,才知方三响搞了个乌龙出来。

原来此时大清舰队分为“巡洋舰队”与“长江舰队”两支。萨镇冰接到朝廷赴援武昌的旨意时,正在上海巡视长江舰队,便先率领这支舰队西上,在楚有号炮舰上挂了指挥旗。而海容、海琛所属的巡洋舰队,正在山东海面训练,稍后才赶到武昌。

萧钟英以常理推断,萨提督肯定是把吨位最高的巡洋舰设为旗舰,所以默认他在海容号上。没想到人家一直没挪窝,就在楚有号上待着,连累方三响扑了个空。

两人正要从软梯攀回船上,这时一声浓浓的京腔从头顶传来:“哟嗬,当这军舰是你家后院儿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水兵们登时肃立,方三响抬起头,看到刚才与联络艇接洽的军官走过来,此人一张蜡黄马脸,身穿德式海军常服,背后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步姿跟京戏里武生登台似的。

“我是海容号帮带吉升,你们夤夜闯舰,有什么企图?”军官倨傲地问道。按大清水师体制,管带是舰长,帮带是副舰长,帮带在船上可谓一人之下,千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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