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第3页)
一声生硬的中文,插入两人之间。盐谷铁钢满脸不悦地站出来,他的年纪比周围的人大很多,一张方正黝黑的面孔自带威势。
严之榭懂一点日语,赶紧凑过去叽里咕噜地解释了一通。盐谷一板一眼道:“我是赤十字社派来协助的,并没有指挥你们的权限。但良好的行动,需要精密的规划。你们两位的计划,不是靠争吵来决定,而应该仔细计算一下其可能性。”
他说完以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图摊开,以及一块怀表。那地图密密麻麻,连每一条小巷都标记得十分清楚。就连当地官府,都没有这么细致的地图。
这份专业度极高的地图,让孙希和姚英子知趣地闭上嘴,默契地蹲到了盐谷两侧。
“从地图上看,我们距邮政总局的直线距离,大概四十分钟步程。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十月三十一日的日落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我们在那之前肯定能赶到。”盐谷伸出粗短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但根据红会条令,入夜必须停止一切救援行动,以免被误伤。所以伤员的转移时间,不能早于十一月一日的上午六点三十七分,日出时分。”
姚英子急道:“可是,万一那时候清军发动总攻……”盐谷摇摇头:“这几天你们没发现吗?两边军队从来没发动过成建制的夜战,大多只是游兵散勇的零星遭遇战。”严之榭也补充道:“对,对,很多食肆和其他店铺,都是趁夜里偷偷开一段时间。”
这个证据实在过硬,姚英子“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孙希委屈地咬了咬腮帮子,他刚才明明也建议明天一早出发,可姚英子根本没容他说完,便把“推诿不前”的大帽子扣过来,何等不公平!
盐谷铁钢继续道:“从邮政总局到大智门不算远,但考虑到马车的宽度,只能沿江汉道通行。这条路足够宽,而且视野开阔,利于被别人发现,避免被误伤。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在白昼出发。”
姚英子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连连点头,大为信服。
“综上所述,我认为最有效率的做法是兵分两路。孙医生和宋小姐即刻前往花楼街救治,然后返回医院,让他们做好接纳伤员的准备;我和姚医生、严医生即刻赶去邮政总局,次日清晨带上伤员出发,与你们的接应队伍在这里碰头——当然,这是我的建议,请你们决定。”
盐谷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姚英子欣喜道:“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
她话音刚落,孙希率先站起身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挎起手术包,转身朝花楼街方向走去。宋雅惊慌地站起身来,嗔怪地看了姚英子一眼,然后紧追上去。
姚英子望着那个颀长的身影在街巷尽头远去,心中微有歉疚,自己是不是讽刺得有点过分了?不过目下还有百余条性命要担忧,她顾不得感伤,和严之榭、盐谷铁钢迅速离开。
孙希一个人在废墟间闷头朝前走,那姿态不像赶去救人,反倒像急着赶去投江。他的怀里就跟揣了一块滚烫的石头似的,沉重灼热,无法扔掉。
沈敦和的开解,并不能让他释怀;农跃鳞发掘的真相,也没法让他卸下包袱。原因无他,只因为方三响和姚英子还不肯原谅他,与他形同陌路。孙希反复跟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每次一想到他们俩的眼神,他便感觉有几枚牛毛细针刺入心脉,移不走,抚不平。
孙希自许洒脱散淡,没想到这点小事就是过不去,只好闷头狂走。只苦了身后的宋雅,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还得顾虑周围的冷枪,疲惧交加。
“孙希,你慢一点……”宋雅实在跟不上了,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孙希这才停下脚步等候,宋雅一边小步跟上,一边喘息着抱怨:“你对英子有怨气,干吗撒到我身上啊?”
孙希嘴角动了动,苦笑着没吭声。宋雅道:“她是来搬救兵的,你是去做救兵,明明什么矛盾都没有,怎么会吵成这样子?”孙希气道:“你也听见了,她根本不容我把话讲完。”宋雅叹息一声:“你们三个本来那么要好,其他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现在何必搞成这样子?”
“我该赎罪也赎罪了,该认错也认错了,还能怎么做?”孙希几乎是低吼起来。
宋雅道:“可我总觉得,她已经准备原谅你了。”孙希气得差点笑起来:“那叫原谅?我还真是要感恩呢!”
“不是原谅,而是准备原谅。”
“这有什么区别?!”
宋雅轻轻道:“一个女孩子如果真讨厌谁,可不会跟他吵的,直接不理睬就是了……哎呀!”她正说着,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被半根椽子绊倒。
孙希沉默着把宋雅搀起来,从她肩上取下医药箱,和自己的手术包交挎在身上。宋雅揉着肩膀,继续道:“我小时候在教会里,谁要是吵了架,嬷嬷就让两边孩子都去告解室里忏悔。那告解室的两边,其实是通的,都听得见对方的言语。孩子们听完以后,出来就再也吵不起来了。”
宋雅忽然注意到,前方的孙希虽然不吭声,可步态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
两人很快抵达花楼街,顺利找到萧钟英藏身的小楼。可萧钟英此时的情况很是不妙,浑身发热,面色灰白,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汗水不断冒出来。
李妈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棉布蘸了井水一遍遍地替他擦额头。孙希过去掀开被子,看到伤者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手枪。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手指,取走枪支,然后把视线移到大腿内侧的枪伤位置。
他事先已经知道,弹头因为位置太深,尚未从伤者体内取出,所以医院才要特意派他来做手术。不过孙希看到创口之后,却有了新的判断。
创口没有继续渗血,但周围出现了水肿状况,有浆液渗出。就着油灯,能看到**里有暗褐色小气泡,甚至还能闻到一股像硫化氢的淡臭味。
麻烦了,这是气性坏疽!孙希眉头倏然紧皱。
气性坏疽来源于韦氏杆菌,这东西一旦在创口附近造成感染,就会产生小气泡。五个小时之内,毒血症与肌肉坏死征兆就会陆续出现,三十至四十八个小时就会导致死亡,来势迅猛,是最为凶险的战伤感染之一。
从萧钟英中枪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恐怕已发展到了中期。
孙希唯恐自己判断失误,赶紧让宋雅端稳油灯,用右手食指轻轻压在伤口周围,在皮肤上搓转,他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一连串细微而均匀的破裂声,这是明白无误的捻发音,又一个典型症状!
但就算确诊,孙希也束手无策。预防气性坏疽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早期清创,阻止细菌进入伤口,可在战场上,这才是最难做到的事。
学者们在西欧、印度和南非做过检测,一克耕作田土壤,平均含有一千个韦氏杆菌的芽孢,可见其分布之广泛。汉口华界很少有硬化路面,大部分是泥泞土路,萧钟英说他中了枪之后滚落进沟渠,躲了好久,大概是在那时接触到了富含韦氏杆菌的泥污。
孙希翻遍了药箱,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事实上,临时医院里的伤兵,很多人都是死于伤口感染。萧钟英碰到的情况,并不算特例。这道鬼门关,不知带走了多少本能活下来的人。
“如果有什么特效药,能把这些有害细菌直接杀灭就好了。”孙希轻叹,然后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杂念,看向宋雅,“不必取弹头了,准备截肢。”
宋雅“啊”了一声,顿时有些惊慌:“如果施行截肢手术,我们在日落前便无法赶回医院了。”
“我知道,但他必须立刻截肢,否则一旦毒素进入血液循环,他就死定了。”孙希摇摇头,以现在的医疗技术,遇到气性坏疽只能截肢,峨利生医生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趴到床边,大声喊萧钟英的名字。过了很久,萧钟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白里已密布血丝。孙希道:“我们是红会医生。你的伤太重了,现在要截掉一侧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