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第4页)
一时间,各人各怀心思,面色的凝重程度却差不多。
“砰”的一声,沈敦和一拍桌子,慨然而起:“李总董、张校长,还有其他几位同人,请你们按之前拟定的方略去调集人手,提早做好准备。”
“那你呢?”张竹君的语气毫不客气。
沈敦和把那张地图卷起来,揣进袖子:“我再去工部局一趟。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克莱格董事停止现有方案,实行华洋分检。”
“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克莱格董事拒绝我的理由有二。一是华界没有时疫隔离医院,二是红会身份尴尬。如今医院建造方案已有,我一会儿会电告盛杏荪,请他以大清红会会长的身份授权我与工部局交涉。这样克莱格应该没有推托的理由了吧?”
张竹君一怔。她对红会南北之争知之甚详,如今听沈敦和的意思,他竟要舍弃他极力维持的沪会独立地位。
“我知道希望实在渺茫。可大劫将至,不能知其不可便不为!”沈敦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语气变得焦灼起来。
他既然表态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张竹君也无话可说。刘燕翼大概是内心有愧,拍着胸脯说派专人去帮办补萝园的地契交割事宜,从速从简。李平书也表示,城厢自治公所会派出最好的施工队伍,半个月即可改造完成。
此时已经是十二日的上午九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沈敦和拜别众人,推门出去,一出去看到方三响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愣。方三响尴尬地搓了搓手,叫声“会董”。沈敦和无心深究,只点了一下头,便匆匆离开,不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方三响正要去搀扶一下,却见张竹君也走了出来,面色凝重。她一拽他的胳膊,来到走廊尽头的转角,压低声音道:“如今有一桩紧急的事情,只能你去办来。”
“什么?”
“刚才你也听见了。工部局封锁了五处街区,其中也包括派克路。陈英士正藏在派克路上的一座公寓内,只怕会有大麻烦。”
方三响闻言一惊:“他不是离开上海了吗?”张竹君无奈道:“我那是说给黄金荣听的,你这孩子还真信了?”她顿了顿道:“陈英士的藏身之处正好出现在封锁名单里,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我怀疑是史蒂文森使的障眼法,打着控制疫情的旗号,准备突袭搜查。”
上海女医学校原址设在派克路的梅福里,一年前才迁走,所以张竹君对这个地名格外敏感。
方三响眼皮骤跳。史蒂文森可真是一条狠猎犬,居然连疫情都能利用。张竹君道:“我这里事情多,现在只能请你跑一趟去警告陈英士了。无论如何,得让他撤出来。”
于情于理,方三响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抓起医药包挎在身上,临走前忽然又问道:“英子也会加入检疫队伍吗?”
“对她来说,忙碌是摆脱颓丧最好的办法。”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
铃声一迭声地响动着,孙希手握扶手,脊背弓起,双脚踩踏如轮,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在租界内穿行。自从离开伦敦之后,他还没在城里这么快地骑过车子。
孙希昨天在工部局的贸易室里泡了整整一个通宵,然后掏光兜里的五个银洋,从一个犹太商人手里租了辆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红会总医院赶。如果这一次查阅到的情报无误,那么事情尚有转机,但前提是在今天下午检疫计划启动前,找到沈会董。
他一路飞速地骑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刚刚下定决心逃离的老百姓。穿蓝衣的巡捕与穿咔叽服的卫生稽查员东一堆、西一队地集结在各处路口。整个街面上的气氛,紧张得如当年小刀会作乱时的租界一样。
孙希一打车把,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他低着头从晾在竹竿上的一片裤头、尿布下掠过,又绕过雨后蘑菇般散落的尿盆与粪桶,七拐八转,最后从一处刻着“耕畴里”的石门下方钻出来,回到宽敞的大路上。他伸出长腿踩在路边海亭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孙希在弄堂里全程没敢喘息,生怕吸进不干净的空气,憋得满脸通红,到现在才能松一松。他喘息粗定,抬头看了看路牌,这里是爱文义路与派克路的交叉口。
在不远处的派克路路口,几条拒马横亘在路中央,后头有十来个持枪巡捕严阵以待。许多提着菜篮子的居民聚在拒马的另外一侧,一阵阵地怒骂与哭喊。这里是工部局指明要封锁的一条街道,突如其来的管制,让居民们甚至没办法出门买菜,只好聚在这里抗议。
好在孙希是沿着爱文义路前行,这个封锁对他没有影响。他正待蹬车前行,忽然一怔,前方一个大个子正飞速从眼前跑过。
“老方?!”
孙希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他。方三响停住脚步,也面露惊讶。
孙希问他去哪里,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去派克路办事。孙希无心细问,又问沈会董在哪里。方三响道:“应该是去工部局了。”
孙希眼前一黑,早知道自己就在工部局等着了。这回好,还得折回去重新穿一次逼仄肮脏的弄堂。他懊恼地叹息了一声,一偏车把,大声道:“你们不要焦虑,我有一条妙计,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什么妙计?”
“办到再说!”孙希嚷嚷着,骑着自行车又钻进弄堂里去了。
方三响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这家伙的意思,不过此时也没时间搞清楚。他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尽快进入封锁中的派克路。
方三响环顾四周,发现在路口右侧不远处,矗立着一栋方形的灰色古怪建筑。那建筑方头方脑,有门无窗,外头还用一圈木栅栏围住,顶上分散出许多粗大的线路,状如蛛网。在建筑门口,还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漆有“电力危险,闲人勿进”几个大黑字。
他记得有一次看报纸,说有几个流浪小乞儿钻进派克路的电车变电所,发生触电事故,导致一死数伤,引得舆论一阵哗然,然后电车公司挂出了警示牌,应该说的就是这栋建筑。
周围的老百姓不懂电气,只知这玩意儿邪乎,沾了就死,都不愿接近。是以派克路虽然被封锁,这个变电所附近却没什么人,连巡捕房的人也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