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第5页)
“你莫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姚英子柔声道,蹲下身子抓住翠香的手,“生孩子是件凶险的事。我是上海来的医生,受过专业科学的训练,一定可以帮你顺顺当当生下宝宝,无病无灾。”
听到一脸稚嫩的姚英子说着故作老成的话,翠香忍不住笑了笑,情绪慢慢放松下来。姚英子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一个俄国小布偶:“你瞧,这是洋人模样的小福娃,送你的。等你的宝宝出生了,你可以把它挂在床头,让娃每天看。”
翠香有些疑惑:“孩子看多了,会不会以后也生得像洋人啊?”姚英子咯咯笑了起来,往翠香怀里一塞:“你可以试试看嘛!”
这是张竹君校长教的办法。她曾经说过,民间女子受教育程度低,遽然施行西法治疗,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为此张竹君设计了一套流程和话术,先取得患者信任,再循序渐进。这些破冰用的布偶,都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同学们在业余时间做的。
趁着翠香端详布偶的当口,姚英子亲切地贴近了一些,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这两样东西只与患者皮肤接触,侵略感没那么强烈,比较不会遭遇抗拒。
姚英子一边陪翠香聊着天,一边给她做了一些基本检查。一圈检查做下来,姚英子发现这女人的问题还不少,比如血压偏高,而且在夜里小腿经常抽筋,牙齿也有些松动,仔细询问之下,发现她关节和骨盆还会偶尔隐隐作痛。
这是很典型的缺钙症状,尤其是小腿肚子,严重到不搀扶根本走不动。难怪她男人竟把她抛下自己先跑了,还不如大丫头她爹,虽然同样把老婆抛下,好歹把双腿残疾的女儿抱过了淮河。
姚英子又听了听胎心音,还算正常,小家伙不是至为凶险的逆位。这让她松了口气。如果是逆位的话,唯有剖宫一途,在这个要啥没啥的破庙里就只有等死了。
翠香好奇地问她:这个听筒能听出是男孩女孩吗?姚英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旁边韩小手插嘴说:“肚子是尖的,一准是男孩。”姚英子不屑道:“肚子形状取决于胎位、羊水和孕妇腹部的脂肪,跟性别有什么关系?”
韩小手大怒,说:“我接生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错过!你一个小妞子懂什么?”翠香摸着肚子喃喃道:“希望是个男丁,他家便有后了。”姚英子眉头一竖:“你夫家把你抛在这破庙里,你还惦记给他家留后?”翠香还没言语,韩小手已抢白道:“人家留了钱粮,让我留下来看顾,十里八乡哪有这种好夫家,莫听这假洋女人挑拨离间。”
姚英子懒得跟她辩,低头开始给翠香清理起卫生来。
目前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位孕妇的卫生状况。那个韩小手完全没有消毒意识,她居然用沾满病菌的指甲伸进产道里去抓,去掏,去抠,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而且翠香垫的蒲团、裹的布条、披的衣服都带着一层油腻的秽垢,隐隐有腐臭味,一看就是许久不换。最近阴雨连绵,高温暑热,极容易滋生霉菌,万一引发了产褥热,就等于是直接判死刑了。
想到这里,姚英子一脸紧张地重点摸了一下翠香的下腹,询问得知她目前还没有产褥热典型的持续性剧痛,总算稍微放下心来。
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判死刑的关卡可真是太多了。
她站起身来,在小庙里转了一圈。那个乡绅逃离之前,准备得颇为齐全,灶锅柴粮倒是都不缺。姚英子从庙外的水缸里舀出一锅雨水,让汤把总生起火,俯身把那些脏布条、烂毛巾还有不知沾了什么秽物的裙裤一股脑儿扔进锅里煮。别说韩小手,就连汤把总都嘀咕这也太喋六了——当地土话,意思是娇气麻烦。
姚英子趁水烧的当口,把翠香身下那个蒲团直接扔掉,然后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两条腿。
姚英子这次出门,本是为了去救大丫头有身孕的母亲,所以王培元有针对性地准备了一个用于产妇的药箱。箱子里的物品足以应付产科大部分状况。她从“百宝囊”里取出一瓶小苏打粉用热水调匀,张开自己的丝帕,帮翠香清洗起外阴来。
翠香见她趴到自己身下,很是紧张。之前韩小手每天都帮她“开开道”,让她疼得痛不欲生,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姚英子宽慰道:“不怕不怕,一点不疼,我是给你消毒。”
“消毒是啥意思?我中毒了?”翠香紧张起来。
“不是啊。小苏打是碱性的,可以破坏霉菌繁殖的酸性环境,减少感染风险。”
姚英子一边埋头擦拭一边解释。翠香似懂非懂,但看这姑娘一脸认真地在忙活,手法温和,态度专注。她整个人便不知不觉平躺下来。
“你这得收多少诊金?”翠香侧过脖子问。
“我是红十字会的,不要钱。”
“什么红十字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韩小手在旁边又冷笑,“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翠香你莫听她哄。”
姚英子冷哼一声,无暇辩解。
现在她终于理解了张校长的一句训诫:“医生一定要勇于面对这世上的污秽,才能守护洁净。”
她给翠香清洗完成后,又起身用石炭酸给小庙里外喷洒了一圈。这一通忙下来,热得她满头大汗,鼻尖挂满汗珠。可惜锅里还咕嘟咕嘟煮着布条,没法吃热食,姚英子便拿出个冷馒头,随便啃了几口,内心的感慨却难以抑制。
张校长说在大清生孩子是九死一生,她原来只当是个夸张修辞。观音庙这一幕,却让姚英子明白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仅从翠香的状况来看,韩小手的卫生观念落后得惊人,而她已是远近最有名的接生婆,怪不得死亡率居高不下。
姚英子当年在英文杂志上读过一段逸事。匈牙利有个叫西梅尔威斯的医生,在奥地利担任维也纳总医院附属第一妇产科诊所的住院主任。有一次,他发现第一诊所和第二诊所的产妇罹患产褥热的死亡率差异很大,一个是10%,一个只有4%。经过缜密调查,西梅尔威斯发现两个诊所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第一诊所附带了一个解剖间,医生上完解剖课之后,直接就来给孕妇看诊了;另一个则是单纯的诊所,医生日常接触不到尸体。
于是西梅尔威斯医生提出一个要求:第一诊所的医生以后要先对手部消毒,然后再给孕妇做检查。仅仅是这么一项小变动,便让死亡率降到了2%。很快整个欧洲都建立起了消毒观念,产妇死亡率大大降低。
其实只要做好消毒工作,就可以避免大部分危险。这么简单的事,欧洲人能做到,中国人也一样能做到吧?姚英子迷迷糊糊地琢磨着,又惦记起大丫头母亲的下落。她这一天实在累狠了,很快靠着神坛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