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第5页)
他们三人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天色已略晚。晚霞如被红葡萄酒泼洒浸润一般,微微透着酡红,酡红边缘还亮着一丝余晖,映在远处黄浦江的浩渺水面之上。那些悬挂着万国旗帜的大小船只穿梭如织,如行于彩云之中,不知疲倦。
玩了快一天的三人伏在栏杆上,凝望着这壮丽斑斓的景象,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过了好久,姚英子轻轻叹道:“真美啊,每次看都这么美。”少女踮起脚尖,努力让上半身朝桥外探去,想要伸手抓住最后一缕夕阳。
方三响有点紧张地把胳膊伸过去,生怕她掉进苏州河里:“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们去东北,那里的落日不太一样,但也很好看。”旁边孙希刚掏出一支香烟,闻言不由得嗤笑道:“要说泰晤士河的落日啊,你们可能没机会见到,那才真的是肃穆壮观。”
姚英子趴在扶手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黄浦江的水线,太阳最后将在那里被吞没。她的双瞳里,似乎染上了云霞的颜色。
“从我小时候起,每次看到落日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它好美,可这么美的东西,却一转眼就消逝了。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一直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傻丫头,你忘了时差吗?地球另外一面的纽约,如今可正是朝日初升呢。”孙希哈哈一笑,“太阳永远都不会变,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姚英子凝望远方,喃喃道:“是啊,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都是做医生的,明白这个自然规律。人终究会变老、得病、死亡。所以要及时行乐,别把自己弄得苦哈哈的——对吧?”孙希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肘去顶方三响。方三响有点慌乱地答道:“只要尽了本分就好。”
姚英子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飞旋飘散的乌黑长发,短暂地遮住了她精致的面孔,只有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露在外面,映着半明半暗的云霞。最高明的画师,也调不出此时此刻她双眼中的颜色。
那一瞬间旋身的美态,让另外两个人心中皆是一漾。
“如果以后能一直像今天这么开心,就好啦!”她的语气说不上是祈愿,还是感慨。
在她身后的远方,依稀可见外滩如群山起伏般的巍峨建筑。在落日与霞光的映衬之下,这一切景象都被镶嵌上一层温润的金边。深沉的阴影赋予了这景致西洋油画般的质感,庄严而富有神性,如天堂一般永恒存在。
一张八开大小的《通信晚报》飘落在车站地板之上,悄无声息。
读者并未俯身捡拾,反而匆匆离去。于是它便那么平平摊开来,任凭不同的皮鞋、布鞋踏过去,印上一圈又一圈雨渍。
这是沪宁车站自办的文摘汇报,只摘录前日各大报章的新闻,供乘客候车消遣之用。此时那些小号铅字浸没在水痕之中,如蚁集蜂攒,只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形体:
摘自《申报》六月十日:“入夏以来,皖北惨遭水患,几于全境陆沉,无论冈洼,无无水之地,无不灾之区,举凡村镇、房舍、人畜以及上季所收之粮,皆为波涛席卷而去。”
摘自《新闻报》六月十日:“亳州被雨难,城中屋宇倾圮者不可计数。涡水上涨,桥梁漂没,船只沉溺,两岸数百家尽付东流,田中秋禾摧折已尽。”
摘自《神州日报》六月十日:“涡阳忽遇倾盆大雨,四境汪洋,涡河高与岸平,北关沿岸房屋漂流殆尽,河中尸骸随波而下。湖田已无粒米可收,高田之禾又为大风所偃仆,惨亦甚矣。”
更多的布鞋陆陆续续踏过来,很快将这张小报踩成一摊纸糊。而那些鞋子的主人,则在经过短时间的混乱之后,在候车室内站成了三排。
为首的两人,一个是外科兼解剖主任峨利生医生,一个是内科的王培元医生。他们身后则是十五名红会总医院的实习医护,方三响与孙希赫然在列。
他们每个人都斜挎两个竹布口袋,右手拎着一个贴着红十字标志的棕色松木箱。上海初夏的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油布雨披边角不断滴下来,在脚下聚成一个小水坑。在队伍前方,还有两面白旗,一面上书“中国红十字会”,一面上书“华洋义赈会”。
昏黄的煤油灯下,沈敦和面色严峻地走到队伍面前,摘下了头上的礼帽:
“如今皖北水患频仍,眼见酿成奇灾。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诸君皆是总医院培养的精英,如今正有了用武之地。什么是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这是我红会专业力量第一次亮相,请诸君务求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孙希站在队伍之中,双目平视着前方,耳朵里听着沈敦和的讲话,心脏嗵嗵地剧烈跳起来。红会总医院救援皖北的决定,是在两天前下达的。孙希偷偷给冯煦拍了电报请示方略,对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皖北事急,救难为先。”
冯煦做过安徽巡抚,消息灵通,他都说皖北事急,看来局势真的十分凶险。
孙希没奈何,只好暂且收起心思,只是心情依旧无法平复。看报纸上的报道,皖北是极凶险的地方,他没想到加入红会总医院后,不光要当间谍,还要冒险深入灾区腹地,这和他原来想象的医生生活可截然不同。
孙希苦恼地用右手拽了拽挎包,下意识地瞥了旁边的方三响一眼。后者足足挎着四个布袋,身上背带紧绷,纵横交错,看着好似五花大绑。方三响抿着两片厚嘴唇,蚕眉平对,全然不似队伍里的其他人那么紧张。
这倒不奇怪。别人还在上海读预科学校时,他已经在营口医院里救护伤员,这种场面早见识过了。
“喂,老方,现在可是快半夜十二点啦。”孙希用手肘碰碰他。方三响看了一眼车站天花板上悬吊下来的大钟,闷闷道:“还有四分三十秒。”孙希笑嘻嘻道:“不知道沈先生能给你拖延多少时间。”
方三响看了眼候车室的入口,外头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传来。沈敦和还在一二三四点地侃侃而谈,旁边曹主任赶紧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车站钟。沈敦和意犹未尽地收了个尾,一抬手,曹主任递来了一个酒盅。他动情地说道:
“六年之前,万国红十字会救援辽东,沈某手中无医可用,一直深以为憾。如今红会终于有了自己的力量,再不必受制于人。今日壮士出征,沈某无以饯行。备薄酒一盅,略表心意,待诸君归来,再行庆功!”
一旁的乘务员拉开铁滑栅栏,救援队员从检票通道鱼贯而入,朝站台走去。铁轨上早有一辆两车厢列车升火等候,这是专为总医院加开的专列,直抵南京。
孙希和方三响进了车厢之后,把东西都搁到行李架上,然后对坐在车窗旁。孙希伸出手:“喏,愿赌服输。”方三响摇摇头,从腰间掏出一方白手绢,里面包着一把角洋。他一个一个数出来,似是不舍。孙希眼睛很尖:“咦?这不是英子原来用的手绢吗?”
“我上次拿它包过头,她就不要了。”方三响数出六枚角洋,心疼地递了过去。
孙希笑道:“我就说她不会来吧?皖北水灾可不比上海时疫那么小打小闹,水患、饥荒、瘟疫、乱民、匪患,哪个都是要命的事……谁敢把姚永庚的女儿送过去?”
话音刚落,他忽然发现车窗外的检票口一阵混乱。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脸贴上玻璃,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
借助煤油灯的照明,他们看到在检票口前,一个娇小的身影欲要强行冲进来,却被沈敦和与曹主任联手拦住。孙希还没动,方三响已经张开双臂,两侧卡扣一扭,硬生生把车窗抬了起来。没了玻璃阻挡,声音清晰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