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第4页)
搞清楚这些细节,孙希暗暗松了一口气,退回到封锁线后。宋雅问他怎么回事,孙希耸耸肩,说工部局的处置很合乎科学,无可指摘,咱们赶紧回去跟院里汇报,估计华界也得参照租界的做法做准备了。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人群一阵**。因为他们看到,两个华捕抬着一个担架从里弄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人,白布盖着——竟然死人了?议论声霎时大了起来。
有的说这是巡捕房在抓贼,当即有人反驳,抓坏人何必要注射药水?一定是西洋出了新发明,来拿中国人做实验。他们见到那一家人被塞进马车,更觉得合情合理。有略通西学的,还言之凿凿,说想必是取了心肝肺腑做化生药引云云。
孙希听在耳朵里,觉得实在荒唐。可周围声浪汹汹,也无法一一去解释。宋雅双手绞着衣角,抖得像只实验室的兔子:“巡捕房这么做事,可是不大妥当……”
“周围这些人不懂医学,你还不懂吗?人家的处置没毛病啊!”孙希嘲笑她。宋雅却依旧面带忧色:“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不能先好好说明白吗?非这么硬来,真是吓死人了。”
“胆小鬼,你又不是第一天做医生。正确的治疗,才是医生的责任。”孙希对此不屑一顾。
“可总得考虑到旁人的感受吧?”
“时疫来势凶猛,哪有时间给你慢慢讲话?就算你讲了话,老百姓信吗?就算信了,他们会照做吗?”
他这一连串反问还没说完,对面又起了变故。
只见一队杂役背着喷壶,冲去空无一人的石库门内到处喷洒石炭酸。另外一队华捕则冲进相邻的一家,又拽出了一家人,粗暴着推出去。一只受惊的母鸡从石门楣底下飞出来,拍动着翅膀,越过慌乱的人群冲到路口,咯咯直叫。
这只鸡短暂地吸引了巡捕们的注意力,队伍中一个小孩挣脱了管制,朝着四马路路口的围观人群冲来,边跑边哇哇大哭。负责注射的医生急忙上前阻拦,从后面抱住他,直接丢进马车里。
人群里不知谁失声喊了一声:“采生折割!”这一声,路口的围观者如头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一时哗然。一听这四个字,宋雅面色苍白,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
“什么?”孙希没听清。
“采生折割。”宋雅的牙膛都在发抖。
这是个江湖词。说的是有人拐卖幼童之后,故意折断他们的腿脚,或把器官砍成畸形,用来乞讨博取人同情。后来西洋传教士进入中国之后,民间一直流传教士们收养孤幼是为了采生折割。
孙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得是多愚昧的见识,才会把防疫工作当成采生折割啊?他正要发出一通感慨,却发现宋雅双手抱着手臂,肩头颤抖,似是勾起什么恐怖回忆来。孙希忽然想起来,宋雅是圣心教会的孤儿院出身,想必是童年经历过类似的暴乱,才如此敏感。
而此时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乱了起来,因为巡捕们刚刚又闯进了相邻的第三家,连衣服都扔出来。洋人这是打算挨家挨户搜查抓人啊?
围观民众大部分就住在附近,一见到这阵仗,立刻吓得要回家去救亲人;还有些在附近上班的商号职员、排字工、记者、小贩等,或义愤,或惊惧,或平时就对巡捕房不满,都趁势聒噪起来。人潮涌动,朝着薄弱的封锁线冲击而来。
印度巡捕见势不妙,策马赶来。他利用高度优势,用棍棒重重地砸倒了前头的三两个人。这个凶狠举动反令人群更为惊恐,前面的想掉头跑回,后面的想上前观望,左边的要躲去右边,右边的要躲去左边,崩散的人群愈加混乱,恐慌如鼠疫一般蔓延开来。
那红头阿三高声吼道:“这些愚民在做什么?!快把他们赶走!”几个华捕急忙跑过去,挥舞着警棍试图弹压。可即便前方一排的人想退回去,后面的人仍旧朝前面挤去,一层压一层,人群如泥石流一样坚定地溢过木栏,漫过路口,封锁线岌岌可危……
在这混乱中,孙希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想要高声呼吁,可如同一滴冷水落入鼎沸的开水之中,根本无济于事。他看到宋雅双手抱着头原地蹲下,眼看要被汹涌的人潮踩踏,只好拼命用胳膊和肩膀架开几个人,硬是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先离开这里!”
孙希吼了一声,拉起宋雅的胳膊,闪身躲到路边的海亭后头。海亭是hydrant的音译,即消火栓,公共租界里每隔一百五十米就有一个,状如石亭。他们躲到这后面,总算勉强隔开了人流。
“仁济今天肯定去不成了,咱们赶紧回总院去报告吧。”
孙希伏在海亭后头,无奈地说。宋雅还未答话,忽听得尖锐的哨音响起。看来红头阿三发现控制不住局势,请求附近救援了。
这里距离外滩不算太远,再有半刻时光,就会有大批巡捕赶到。可到了那个时候,四散奔逃的市民早把恐慌散播到更多街区。孙希惊骇地意识到,一场防疫行动,就这么演变成了大骚乱……
与此同时,远在劳勃生路的方三响,陷入另外一种震惊。
“革命党?”
这个词近几年来听得不少,报纸上在说,街头在说,曹主任在医院里也在说,天天耳提面命,严令这些医生不得参与乱党叛乱。没想到,眼前就站着一位。
陈其美微笑地盯着方三响,旁边刘福彪眼神直勾勾的,万一对方有什么举动,他会立刻出手。方三响缓缓开口:“你是不是革命党,都不会改变鼠疫的蔓延。”
刘福彪下巴一僵,却被陈其美轻轻摆手拦住。
“我听福彪说过,先生是个有原则的人。如此最好,我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陈其美拈了一条长凳坐下,眼神一抬。杜阿毛赶紧跑到铺子前头去放风,防止有别人无意闯进来。
“鄙人毕业于东京警监学校。在日语里面,没有某某医生这种说法,都是唤作先生的,为什么?因为医生可以治疴救人,让一个垂危病患重新健康起来。所以这门技艺最得人敬重。”
陈其美的口音带着淡淡的湖州味,语速缓慢,每个字咬得极干脆,好似日本武士一刀一刀劈斩下来:“方医生我来问你,人得了病,自有医生去诊治。倘若这国家得了病,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