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第3页)
方三响不知这位青帮大佬什么盘算,跟着杜阿毛先爬出地窖。一上来,便看到刘福彪身旁多了一个人。这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虽然鼻梁上搁着一副儒雅圆镜,但脸颊从两侧向下斜收,面如悬刀,鼻胆前突,透出一股锋锐之气。
“方大夫莫要怪罪刘兄弟,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譬解才是。”这人迎上一步,先搀住了方三响的臂膀,手劲却不小。方三响一怔,发现刘福彪和杜阿毛都垂手站在旁边,态度恭谨,心想莫非是青帮又一位大佬不成?
那人微微笑了下,拱手道:“在下姓陈,名其美,字英士,青帮里忝列大字辈。不过方医生不是帮中人,不必按码头规矩,直接叫我无为即可。”方三响没听过这名字,直接警告说再耽搁下去,这包探的病情只怕真的回天乏术。
陈其美瞥了地窖口一眼,苦笑道:“这一场百斯笃,来得委实尴尬。我在做一桩隐秘的大事,绝不能暴露,所以跟先生商量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方三响冷冷地道:“你们青帮做的事情再大,也不及鼠疫事大。身为医者,我须尽自己的职责。”陈其美见他态度不改,微微沉吟片刻,手臂一挥,似是挡开了刘福彪还未出口的劝说:
“方医生是个讲究人,我也不瞒你。我这一桩事,却不是青帮的事,而是涉及革命党的安危。”
“革命党?”方三响眼神一闪。
“就是官府文告里的所谓乱党嘛,你怕不怕?”陈其美笑意温和,眼神却陡然锋利,如两柄柳叶刀刺了出去。
就在方三响从地窖里脱困的同时,孙希却被意外地拦在了四马路和云南路的路口。
上海公共租界有几条通往外滩的东西大路,最北端的南京路修得最早,唤作大马路,此后在南边依次修了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几条平行路段,本地人习称为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
孙希这一次,是去位于山东路的仁济医院观摩割症术。沪上各大医院之间,彼此互通声气,经常有些学术交流。仁济医院今日要施行一台胆囊摘除术,邀请同行,红会总医院亦在受邀之列。峨利生医生便把孙希派过去,还带了宋雅做助手。
可他们两个人刚走到云南路路口,前方便被七八个巡捕拦住了,木条栏一挡,行人车辆一概不得通过。一个缠着红巾的阿三在封锁线后骑着白马,沿着路口来回溜达,表情倨傲里带着几分紧张。
福州路这里毗邻外滩,乃是沪上报馆、书局书肆、笔墨文具店集中之地,平日里就极为热闹。巡捕房这一封锁,一会儿工夫便堵着一大堆人,且都是声大嘴碎之辈。一时间人头攒动,颇为热闹。
孙希问一个华捕怎么回事,对方不说,只是威胁似的一晃手里的巡棍,喝令后退。
宋雅自从去了一趟皖北之后,胆量似乎更小了。她怕惹恼了洋人,拽了拽孙希衣袖,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孙希撇嘴说一个印度巡捕算什么洋人,我偏要去问问他,言罢挺直胸膛,用英语冲远处的印度巡捕扯起嗓子来。
华捕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清对方路数,生怕被印捕听了去,只好解释说是工部局下令办事,再多就不知道了。孙希一听居然是租界的最高管理机构工部局,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一次简单的执法行动,只好跟宋雅说先等等看。
过不多时,封锁线的后头,路口东北方向传来一阵哭喊声。只见七八个华人百姓从街边石库门的黑门扇后走出,有老有少,还有怀抱孩童的女眷,看起来应该是一家人。这家人哭哭啼啼,惊惧万分,身上衣物穿得仓促,一看就是被强行赶出来的。
一个穿着黑马褂的中年人迈出队伍,用浓重的江苏口音怒喝道:“我乃堂堂举子,上了县衙都是有恩遇的,你们岂能如此……”话没说完,几个华捕棍棒扫过去,登时砸得他东躲西闪,狼狈不堪地退到队伍里。
围观的群众一阵哗然,议论纷纷。这人既然是江苏的举人,想必是闹长毛时举家躲到沪上租界的。当时租界建了好多石门框的小院,专卖给这些逃亡来的士绅。虽说这人在租界居然还要摆举人的谱,未免可笑,可见到他被巡捕当成狗一样赶打,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说话间,华捕们把这些人撵到外头。街边早等了三个医士模样的洋人,他们先拽过一个半大少年,先验过体温、舌苔,又检查了一下双腋和腹股沟。少年慌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敢动弹。那医士忽然举起一个硕大的赫斯针筒,要往他胳膊上戳。少年“嗷”地大叫一声,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哭声震天。
队伍里一个中年胖女人尖叫着挣脱包围,扑过去对医士又撕又咬。医士吓得手一歪,针筒上的针居然折断了。少年扎着半根断针,嗷嗷地朝着孙希这个方向跑来,口中大呼救命。三四个华捕急忙上前,把他扑倒在封锁线前。
这一切皆被路口边的行人看在眼里,所有人都被这小小的惨剧惊呆了。孙希见到那少年的胳膊上流出血来,急忙分开人群,跳过木栏。华捕正要训斥,孙希高声说:“我是医生,他胳膊上的断针必须立刻取出,否则有性命之虞。”
巡捕们的动作顿时一缓。孙希趁机把少年搀起来,转头对宋雅道:“拿个镊子来!”宋雅惊慌得不知所措,直到孙希又喝了一声,她才匆匆打开挎包,却稀里糊涂找了一把止血钳给他。
孙希脸一黑,顾不上训斥她,抄起钳子,小心翼翼地把少年胳膊上的断针夹出来。宋雅这才回过神,掏出棉帕给少年处理伤口。旁边的围观者议论纷纷,都觉得巡捕房行事实在是霸道乖张,即使在租界,也太过分了。
那边的检查仍在继续。那一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针筒子扎下去,然后塞进一辆封闭的马车。那个缠头阿三下马过来,瞪了孙希一眼,把百般不情愿的少年拽回去,塞入马车。
孙希眯起眼睛,觉得巡捕房这个举动实在蹊跷。不似查案,倒像是处理什么烈性传染病似的。他起身走到那红头阿三面前,仰头用英文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印度人先是大怒,舞着棍子要赶走这多管闲事的家伙。孙希只好亮出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位印捕见是红会总医院,面皮犹带不屑:“这里是租界,你们华界的医院无权过问。”
“大清红会乃是国际认可的组织,对于上海公共卫生负有责任。”孙希不失时机又补了一句,“倘若是时疫暴发,可不分华界和租界。”
不知是被这一口地道的伦敦腔震慑,还是被最后一句话说服,印度巡捕的态度稍微收敛了一些,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来:
“有报告说这里发生了百斯笃,已有一人死亡,必须立刻处理。”
“百斯笃?”
孙希听到这个词,不由得一惊。这可比什么赤痢、伤寒、虎列拉可怕多了,怪不得巡捕房如临大敌。印度巡捕捏了捏高高翘起的胡须尖,鄙夷道:“你们中国人的卫生习惯太差,又有很多愚昧的传统,工部局只能让巡捕房出面,尽快完成防疫工作。”
孙希嘀咕了一句“你们印度人又好到哪里去了……”,但他对工部局的做法还是很认同的。鼠疫不同于别的病,它的传播途径是老鼠和跳蚤,必须有强力部门在大范围内统一部署,才能起到效果。至于执行时的粗暴,也是没办法的事。孙希很了解自己的同胞,一方面固执得很,一方面又散漫得惊人,鼠疫可不会坐下来慢慢与你商量。
他过去跟那三位医士简单交谈了一下,得知他们刚才注射的是哈夫金疫苗。在印度,这种疫苗早已得到大规模推广,虽然成功率只有五成,但这是目前唯一行之有效之策。至于马车,则是用来运送他们去隔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