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02(第4页)
她迅速把测试机搭入线路,略做测试,还好,至少目前还是畅通的。
普兰特电池的电量极其有限,姚英子不得不放弃发送句子的想法,争分夺秒地拍发一连串关键词:先是求救SOS,这是两年前刚被确定为国际通用求救的代码;然后是“小王村”“孕妇”与“危急”三个英文单词。可惜的是,当她最后拍打自己的英文名“Jane”作为落款时,普兰特电池恰好耗尽了全部电量,没发出去。
对此姚英子也没好办法,听天由命吧。无论希望多么渺茫,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有时候人就是靠着这么一线希望才撑下来的。
拍完电报,运气似乎回来了。姚英子回去的路上,在附近的槐树林里发现一处林间洼地。前一阵积了不少雨水。她伸手捞了一下,至少上层的水质还算澄清。
姚英子把装了明矾的水壶灌得满满的,又折了几根槐树枝,回到原来的屋子里去。翠香见有水了,急切地伸手要去喝,却被姚英子拦住,说不能喝生水。她掏出火柴引起火,直接把水壶架在上面烤,一会儿工夫便烧开了一壶水,又小心地凉了一阵,才拿给翠香。
翠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脸色总算恢复红润。她注意到姚英子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才不好意思地把壶递回去。
“你和别的郎中不太一样。”翠香重新躺回**,摸着肚子感慨道。她可没见过这么拼命救一个陌生病人的郎中。
“叫我医生。”
姚英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替翠香检查。翠香任凭她摆弄,检查了一阵,翠香仰起头问:“我的孩儿还好吗?”姚英子脸色凝重地道:“你是严重的妊娠高血压,又犯了两次子痫,再犯一次的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想保命,最好终止妊娠。”
“终止妊娠?”
“就是别生了。”
翠香发出一声惊叫:“这怎么可以?我夫家不会同意的。”
其实到了大月份,就算强制引产,风险也很高。可姚英子一听她这么说,火气便不打一处来:“你夫家?他们把你扔下逃到淮河南边时,可是没半点犹豫,现在凭什么又来管?”翠香环抱着肚子,只是苦笑着摇头:“这毕竟是他们于家的骨血啊!”
姚英子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你不要这么练戆。女人又不是专门产种的牲口,肚子属于你自己,又不是夫家的私财!孩子生与不生,难道不是先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啊……倘若再犯病,姚医生你能先把孩儿救下吗?他们于家留了后,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我问你,你想活下去吗?”姚英子问。
“谁不想啊?”翠香怯怯道。
“那就是了。你想活下去,是出于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任何人强加给你的,也没人能剥夺这个权利!”
张校长说过,她在广东搞医院时,发现农村的广大女性普遍思想蒙昧,满脑腐朽观念。与其跟她们说大道理,不如从最根本的活命权去启发。她们再愚昧,也希望能活下去,而想要活下去,不争取权利、不打破传统陋习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为什么张竹君主张用医学去开启民智。医术与人命直接相关,最能引起她们的关注。
翠香抚着肚子,说实话,姚医生的话她听不太懂,不过言语中隐隐有种她不熟悉的全新力量。在姚英子的引导下,翠香断断续续地讲出自己的经历。
她出身皖北一家草户。皖北这地方洪灾频繁,种地不如耙拉野草来得赚钱,只是格外辛苦。她父亲得了肺痨去世,母亲便把她卖给同村于乡绅做童养媳,做工做到十四岁,与于家儿子成婚圆房,三年之后才怀上孕,没想到又赶上一场洪灾。
姚英子说起邢家大丫头,翠香居然还认识,感叹说是个苦命孩子。姚英子冷笑,大丫头她爹虽然把她娘抛下了,好歹抱着自家闺女过了河。你夫家连怀孕的媳妇都带不走,还不如人家。翠香一阵沉默,末了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人闲谈了一阵,翠香体力终究不支,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姚英子自己也小憩了片刻,再醒来时看到天色开始发暗,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声音。姚英子知道,这是肠鸣音,是胃肠道蠕动产生的气体流动,该吃饭了。
先前忙起来不觉得,这一声肠鸣仿佛是个开关,一下子让她变得饥肠辘辘。可惜仅有的吃食早就抛在庙里了,姚英子摸遍全身,也没找到半点充饥之物。这位大小姐还从未饿过这么久,只能强撑着身体,在村里翻找。
这村子被洪水**涤了几遍,早剩不下什么了。姚英子找了好久,才在一处土灶旁找到一团黑乎乎的烂糊。拿回去翠香认出来了,说这叫蓼子根,其实是一种湖草。每到灾年,这一带的老百姓就采集湖草,把根部舂碎后做成粑,勉强糊口。
这粑被水泡过许久,表皮有点发绿。姚英子强抑着恶心吃了一口,只觉苦辣霉三味齐冲,胃部不由得剧烈地翻腾起来——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啊!毒药都没这么可怕!反倒是翠香勉强啃了几口,说自己出嫁前每年也要吃几个月这样的东西。
吃几个月?姚英子面色一僵,那还不如杀了她。她把那团烂糊丢给翠香,狠狠地给自己灌了口水,起身出屋,想压抑一下自己的饥饿感。
她信步走到村子中间的一条巷子里,正欲观望天色,却忽然听到一阵人声从附近传来。
“老六你确定吗?”
“没错!你瞧,这蹄印都在呢!这俩娘儿们肯定就在不远处!”
姚英子吓了一跳,急忙躲在半截土壁后头,见到早上那几个水蜢子居然真的追过来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挥动着一把手枪。看来汤把总凶多吉少……
“臭娘儿们,敢偷咱们的驴骡骑!害得咱光脚走这么远!”
“大哥你莫急,这回逮着她,你骑回来不就是了?”
一阵猥亵的笑声在村子上空响起,姚英子的心坠下去。刚才她竟忘了把村口的痕迹扫掉,他们可以很轻松地找到藏身的屋舍。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