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02(第1页)
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02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向自治公所报告。”
陈其美笑了起来:“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另外一位校长是李平书,乃是上海自治公所的总董。闸北的卫生事务,正是他的权辖所在。即使你不上报,自治公所也会知悉。”
方三响再无言语,就手拿出一张便笺,将病情详细写下来交给陈其美,然后转身要走。陈其美却猛然道:“等等。”
方三响刚刚迈出门槛,闻言停住了,身后传来声音:“方医生,我敬重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才如此大费周章。现在我也想听听你的诚意。”
这位乱党谈吐很文雅,可言辞里总带着几丝青帮的痞气。方三响没碰到过这种事,想了半天也只能回答:“你们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便是。”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陈其美满意。这时刘福彪却出人意料地低下头去,小声道:“这个姓方的确实是个有铁腰胆的人,就算不入伙,应该也不会外泄。”
陈其美“嗯”了一声:“这个我自然知道。他若没有铁腰胆,也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的包探跟我们计较。我只是可惜,这样的医学人才当为同盟会所用,未来添加一分力量,便多一分成功可能。”
刘福彪还欲说什么,陈其美已从怀里拿出两本小册子,扔给方三响:“方医生,医一人与医一国,孰轻孰重,你不妨仔细想想看。这些都是治国家之病的药方,你看完若有想法,可以再来找我聊聊——希望我们可以有机会以同志相称。”
“同志?”
这对方三响来说是个新鲜词。他走开几步,忽又回头:“无为先生既然在日本读过书,可见过一个嘴角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人?”陈其美愣了片刻,摇头说没有。方三响也只是多年的习惯,随口一问,当即拜别。
离开坐褥铺子之后,他低头去看手里的两本册子。都是麻纸油印,质量颇劣,不过开本甚小,一只手掌便可握住,旁人不易觉察。一册是邹容的《革命军》,一册是陈天华的《猛回头》。封面的赤红色字体边缘锋锐,折角硬直,如数十把剑刃交错而成。
不知为何,一见到这字体,一股莫名的涟漪自方三响的心脏搏出,顺着主动脉激**奔涌,霎时全身一阵炽热。上一次有这感觉,还是看那一部法国人拍的波将金号叛乱的电影。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方三响匆匆赶回红会总医院。他按照约定,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才踏进院长办公室,将百斯笃的事情汇报上去。不过他隐去了同盟会,只说在闸北的一家铺子里发现有疑似鼠疫患者。
沈敦和敲着钢笔,沉默不语。旁边曹主任疑惑道:“你跑到闸北那边去做什么?”方三响没吭声,曹主任眉头跳了跳,突然醒悟:“哎哟,看你闷声不响的,原来又去跟那帮青皮混啦?”方三响不置可否。曹主任额头青筋暴起,一迭声地训斥起来。
上次那个青帮打手跪在医院前,已经搞得城关内外尽人皆知,怎么这家伙还不吃教训?!
这时沈敦和打断了他的话:“那么病人如今在哪儿?”方三响道:“被铺子里的人送去女子中西医学院了。”
曹主任一听,不由得大惊:“你脑子坏掉了?女子中西医学院在南市,离闸北好远呢,怎么好把鼠疫病患送去那里?”他深知沈敦和与张竹君的恩怨,当面又不好讲,只得借题发挥。
方三响还没作答,办公室的大门砰地被突然推开,孙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曹主任脸色刚沉下去,他便抛出福州路闹百斯笃的消息。
曹主任两只小眼睛霎时溜圆,赶紧转头看向沈敦和。
沈敦和先让孙希把详细情形讲完,然后起身来到贴在墙上的上海市区地图前。他用铅笔先在福州路与云南路之间点了一个点,又把劳勃生路那一间坐褥铺子标上去,然后在两者之间画了一条线,陷入了沉思。
“这两个地方同时发现鼠疫,说明半个上海都有可能面临危险,无论是华界还是租界。”沈敦和忽然把铅笔一丢,转身回来,“叫柯师太福医生来一趟,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曹主任有点犹豫:“咱们红会总医院的权限只在华界啊,那种地方……”
不怪曹主任为难,这条劳勃生路的来历,委实有些尴尬。当年公共租界拓展之时,偷偷搞了个越界筑路,从胶州路向西强行伸出去一截,用当时总领事劳勃生的名字命名。上海道台提出抗议,却无力阻止既成事实。所以这条路既算作租界,也算是华界,管辖权颇为含糊。青帮在这里设据点,也是存了两不管的心思。
红会一般只管华界的活动,如果要去劳勃生路的商铺处理鼠疫事,少不得会陷入两方扯皮。
这时沈敦和已经坐回圈椅上:“你们只管医学上的事。至于如何跟工部局交涉,这是我的工作。”
沈敦和既然这么说了,众人只得服从。方三响带回的那管血液样本,立刻被送到实验室去培养检验;曹主任跑去通知柯师太福医生和其他医生,做好应对鼠疫的防疫准备。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之后,孙希发觉方三响有些魂不守舍,还以为他是被曹主任训诫得郁闷了,拍拍肩膀:“屎窟曹的话啊,就当是一瓶硫化氢,闻着臭,开瓶一会儿就散干净啦。”
这是他给曹主任起的外号,因为过于形象,在医院里不胫而走。
没想到他这么随手一拍,两本小册子“哗啦”从方三响怀里掉在地上。孙希一愣,正要俯身去捡,方三响以极快的速度捡起来揣了回去。
孙希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笑容:“老方你行啊,血气够旺的,也学会买那些书看了。”方三响连忙说不是,孙希点点头:“对,不是,不是。”气得方三响辩解也不妥,不辩也不妥,只好狠狠推他一把:“你还不赶紧走?”
“我这刚从四马路赶回来,茶都没顾上喝一口,你怎么比屎窟曹催得还凶?”孙希抱怨。
“再晚了,我担心疫情会扩大。”方三响朝走廊上瞥了一眼,“宋雅呢?她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她可真是吓坏了,我回来安慰了一路,这会儿去宿舍歇着了。”孙希忽发慨叹,“老方你是没在现场,没看见那些愚民一听见采生折割四个字,就跟中了邪似的,蠢死了。”
方三响微微皱起眉来:“你这话说的……明明是工部局做错在先吧。”
“工部局态度是强硬了点,可做法完全符合科学啊!在蚌埠集,咱们不也得让巡检司拿刀枪逼着,那班流民才老实地听话吗?”孙希不以为然。
“那次是难民群聚,这次是公然闯入民宅,不是一码事。工部局那班洋人,怕是一贯自大,压根没考虑过中国人的感受,只管硬着来。”
“哎,哎,老方你这是跟青帮混得太久了,脑子生锈了。”孙希伸手在自己脑袋上一戳,语带嘲讽,“在伦敦出现鼠疫,政府也是同样的措施:灭鼠,消毒,隔离,检疫。——医学常识什么时候分洋人与华人了?”
“疾病不分国籍,患者却分。中国民众和英国伦敦人传统又不一样,禁忌也不同,你不说明白就直接上措施,他们当然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