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第6页)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就因为我是姚家大小姐吗?”姚英子的声音穿透层层雨幕,充满愤怒。
曹主任拼命劝解,可惜声音太小,听不太清。过不多时,姚英子的声音又一次高亢起来:“你们觉得我在医院只是玩玩,你们根本没把我当医生对不对?”
这一连串激烈的质疑,打得曹主任溃不成军,连连后退。孙希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把角洋,扔给方三响:“你赢了,拿这些钱去拜佛烧香吧——唉,没想到她真跑来了。”
方三响毫不客气地收起钱来:“你那么精细的人,难道没发觉?咱们院里的人待她有些过分客气,看她的眼光好像看贵客似的。那些同事,哪个在做业务时主动找过她?换了你是英子,你会怎么想?”
经他这么一提醒,孙希回想平日里种种小事,还真是如此。比如中午去食堂吃饭,其他女孩子都是三五成群,却很少叫上姚英子。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跟孙希和方三响凑一桌。有一次孙希半开玩笑,问:“你天天凑过来,是看中我俩谁了吧?”,结果被姚英子暴打了一顿——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是没别的选择。
“英子聪明得很。她知道,这次是总医院第一次出战亮相,如果她去不了,以后很难在医院里立足了。”
孙希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看你平时闷不吭声,原来观察得这么仔细。”方三响自嘲道:“我是久病成良医。”他随即又轻轻摇了一下头:“我担心的不是英子不来,而是她来了怎么办。”
“这次咱们可不是野餐郊游啊,我担心她会不会……”
方三响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检票口。那边的争执快分出胜负了。在姚英子的猛烈攻势下,曹主任已然败退,沈敦和也快招架不住。
这时火车前方响起一声悠扬的汽笛,白色的蒸汽从车头横喷而出,眼看就要发车了。方三响和孙希都有些焦虑,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什么结果。
那个娇小的身影突然钻过两人阻拦,噌一下钻过铁栅栏,朝着这边飞跑而来。可这时发车的哨子已然吹响,火车先是前后顿挫了一下,然后缓缓朝前开去。
那身影却没放弃,还在拼命追赶。她堪堪跑到车厢旁边,却来不及冲到车门——即使冲过去也没用,车门已经被乘务员锁上了。方三响果断把上半身探出车窗,拼命伸出手大喊:“英子,抓住!”
姚英子咬紧牙关,加快几步,随着向前移动的车厢狂奔,一边把胳膊朝上伸去。方三响大半个身子往外一挺,用力抓住对方手腕。孙希在后头大叫:“抓臂骨,别抓关节!”他立刻改换,抓到小臂桡骨中段,这才发力一拽。
他体格甚大,拽起姚英子来,如同东北棕熊抓一只兔子,登时让她双脚离地。方三响和孙希两人齐心协力,顺着车窗把姚英子拽进来。
在其他人惊骇的目光下,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全不顾一头湿漉漉的散发。孙希从自己水壶里倒了杯罗汉果茶,让她小口慢慢喝,又递过一把小檀木梳子。方三响则起身去了另外一节车厢。
“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不要命了啊!”孙希惊魂未定,比她看着还紧张。
姚英子一边梳头一边道:“放心好了。沪宁这条线上用的是太平洋式机车,锅炉起速很慢,肯定追得上。”
“谁问你机车型号了?!”孙希按住额头,一脸无奈,“你怎么就这么跳上火车了?”
“哼,我是红会总医院的医生,现在救援队出征,我为什么不能来?”姚英子气呼呼地说,“有本事他们派人去皖北,把我抓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一时冲动,害我输给蒲公英六个角洋?”
这次轮到姚英子一愣,随即不乐意了:“你们两个赤佬,竟然拿这种事打赌?!”孙希说了说赌注内容,姚英子梳头的动作不由一顿,低头轻声啐了一口:“这个蒲公英,真是自作主张!我可没他想的那么不受欢迎。”
这时方三响走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培元、峨利生两位教授。原来他第一时间去通知了两位带队医生。两位医生听说姚英子居然强行扒上火车,都震惊不已。他们提起煤油灯,先检查了一下,确认她并无外伤,可怎么处置这个姑娘,却犯了难。
王培元医生身材不算高大,圆脸圆鼻头,眉毛有点斑白,看上去慈眉善目,像一个老和尚。他在医院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考试时总给学生加几分,最差的也能攀到及格线,总爱说一句话:“我很欣慰。”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乱来?”王培元有点心疼地埋怨了几句,转动脖颈去看贴在车厢门侧的线路图,“下一站在安亭,你赶紧下车吧!”
孙希提醒道:“老师,这趟是给红会专开的车次,不到南京不停呀!”王培元用手去摸已经半秃的头顶,有些为难:“就不能跟司机商量,稍微停一下放个人吗?”姚英子道:“沪宁线是单线行车,时刻一耽搁,整个运行图都要乱掉的。”
王培元是传染病学的专家,对铁路运行不在行,这下子可犯了难。姚英子抓着他胳膊轻轻摇晃:“王教授,你看我都上来了,就行行好嘛!您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说医者需有大爱吗?我去皖北救人,这难道做错了?”
这一下可把王教授给问住了。他转头看看峨利生医生,后者全程扑克脸,对此不置可否。末了王教授叹了口气:“好,好,你能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既然火车停不下来,你就先跟着我们吧——可有一样,得听从指挥,可不能像刚才那样,说走就走了。”
“得令!”姚英子大喜,狠狠地拥抱了王教授一下,吓得他差点跌在地上。王培元在方三响和孙希两人脸上扫了一圈:“你们这些毛躁小子……”话没说完,摇着头离开了。
姚英子得意扬扬地坐回座位上,孙希钦佩道:“人家都是因材施教,你这是因材撒娇啊!对曹主任就来硬的,对王教授就来软的。”
“要你多嘴!”
姚英子拿起梳子来继续梳头,梳完才发现发夹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邻座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子怯生生地伸出手,递来一段细绳:“我这里有多的,用我的吧。”姚英子粲然一笑,道了声多谢,随手把头发绾了个简单的马尾辫。
孙希和方三响并肩坐在对面,注意到了她的细微变化,心中俱是一松。
经历了这么一段小插曲,火车恢复了安静。车轮有节奏地响着撞击声,车厢微微晃动着,像是一个摇篮。这些红会医护昨天一天都在忙着打点行装,疲惫不堪,不一时便头挨着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最安宁的一次休息。
六月十二日中午,这一趟专列徐徐抵达南京。没想到迎接医疗队的不是欢呼,而是一筐硬邦邦的冷馒头和一间简陋的私塾教室。
这次救援淮北的大部分善款,是沈敦和在上海组建了华洋义赈会募捐而来,再发给红会,所以财务流程上有些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