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第1页)
第十二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
“……综上所述,请求各位领队准许我前往长江水师。”
方三响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那一封油纸包裹的黎元洪亲笔信,正捏在他手里。
此时他正站在临时医院的三楼,面前是柯师太福、班纳、峨利生三位外籍医生及华籍医生杨智生。除了王培元外出未归,其他红会领队医生齐聚于此。
方三响刚刚已经向他们汇报了花楼街的遭遇,并出示了萧钟英转交的信件。可怜这些领队医生,刚刚忙碌了一天一夜,未及休息,又被这位红会见习生出了一道难题。
“啧,班纳医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柯师太福医生从嘴边放下烟斗,向右侧转头,班纳似乎在打瞌睡。柯师太福医生耸耸肩,又看向左边。峨利生医生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切依规章行事。”
班纳和峨利生都是业务型的专家,很少对非医学事务发表意见。柯师太福医生只好把目光投向唯一的华人同事:“杨医生,方三响提出的这个申请,你意下如何?”
杨智生是广东人,是红会总医院的内科副主任,这一次也是领队医师之一。他被上司点到名,想了想,只好回答道:“我认为应该驳回。红会怎么能为战事一方传送情报?这严重违反了中立原则。”
“这不算是军事情报……”方三响急得向前踏了半步。
杨智生看了他一眼:“这是劝降信,比军事情报还严重!你想想看,一旦红会传信曝光,清军一定会取消承认我们的中立身份,拒绝保护。届时我们在战场上的同伴,将面临致命威胁,你想过这个后果没有?”
杨智生的口音很浓重,思路却清晰得很。一番话讲下来,三位外籍医生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反应,并不出方三响意料。他把身体挺得更直些:“红会没有立场,那么红会成员是否会有立场?”杨智生答道:“那是自然。”
“那么杨老师,您的个人立场是什么?”
杨智生突然被这么直接质问,有些尴尬,他变了一下坐姿:“于我个人而言,还是同情民军多些。”
自沈敦和以下,沪会成员多半都倾向于革命,这几乎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方三响道:“既然同情革命军多些,眼下有一个改变局势的良机,又怎么能错过呢?”
杨智生笑道:“我有立场,就去帮助民军;那么曹主任有立场,是否也可以要求只救官军?如果人人都坚持自己的立场,红会岂不是要分崩离析?”
方三响急道:“现在汉口快要失守了,若长江水师仍在,民军只怕会全军覆没。一辆马车眼看就要掉进水里了,难道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就不去对女乘客施以援手了?国运转机当前,难道不该以大节为重?”
柯师太福医生吹了声口哨,注释道:“Food。这个说法我喜欢。”
杨智生盯着他的眼睛,语气生硬:“你要做的事,可不是救乘客,分明是要把整辆马车拽回岸上——你有多大力气?”方三响昂然道:“《猛回头》里有段词:‘天下事,怕的是,不肯去做;断没有,做不到,有志莫偿。’若人人都觉得自己的力气不大,不去出力攀拽,那这马车可就真沉下去起不来了。”
杨智生只是摇头:“三响,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是红会的规矩,我是不会批准的。”
方三响眉头一皱,默默伸出手,准备去拽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他其实在申请前就盘算好了,如果不批准,索性退出红会,以普通人的身份去送信。他刚抓紧袖标,手指还未发力,宋雅突然惊慌地推门进来:
“王老师被枪炮打伤,刚刚送回来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椅腿刮地板的声音,所有领队医生都骇然起身。王培元是中方最资深的医生,也是实质上的汉口红会最高领导,他今天明明是去武昌谈事,怎么会受伤?
宋雅也说不清楚,只说克立天生女士正在为他包扎。过不多时,王培元头缠绷带,蹒跚着走到三楼会议室来。
峨利生跟他关系最好,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椅子上,仔细检查伤势。柯师太福和班纳也凑过去,王培元无奈地由着他们会诊,一边把经历讲出来。
原来今天一早他乘一条舢板前往武昌,跟军政府商谈移交伤员的事情。谈完之后,王培元坐船返回汉口,突然一阵疾风把船吹到了武胜门一带。那里是清军驻扎的阵地。
王培元经验丰富,连忙在船头竖起了红十字会的旗帜。但岸边的清军跟没看见似的,抬起枪就朝这边射击。小船当即被击中了数处,连船夫都负了伤。王培元拼命挥动旗帜,大声呼喊表明身份,对方却置若罔闻,继续射击,逼迫小船逃至江心。
清军士兵一见小船要逃,居然又推出一门快炮来,发了两炮,其中第二炮在距离小船一米的地方爆炸。王培元的头部,就是这时为弹片所伤。幸亏船夫拼死划动,舢板才脱离了射程,顺利返回大智门。
“明明看到红十字会旗,为何他们还要射击?”杨智生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王培元苦笑道:“我登岸之后找到一位清军官打听。汉口这不是快失守了嘛,残存的民军准备退守汉阳。所以清军接到命令,江面行船一律视为民军,可以无须请示直接开枪。”
“连红会都不行吗?”
“军官跟我说的是,战场枪弹无眼——那就是不保证红会安全喽。”
“他们怎么可以不守规矩?!我去找冯国璋抗议!”杨智生大怒,起身要走。王培元晃了晃脑袋:“小杨啊,算了算了。能活下来,我就很欣慰啦,很欣慰——哎,你们几个开会说什么呢?”
几个人互相看了眼,一时神情都有些奇妙。沉默片刻,柯师太福医生走到方三响身前,把他的红十字袖标扯下来:“暂时放你一天假,好好休息。”方三响固执地一抬下巴:“我不需要放假,我只需要批准。”
柯师太福双手一摊:“批准什么?我没看到任何申请,我们今天也没开过会——你们见过他的申请吗?”班纳与峨利生默契地一齐摇头。方三响有点发蒙,这位爱尔兰医生晃了晃手里的袖标,露出一个坏笑神情:“你休假期间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个人行为,红会不知情,也管不到。”
话说到这份上,方三响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看杨智生。杨智生哼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转头去检查王培元的伤势。
“呃,对了,那位叫萧钟英的信使,还在花楼街养伤,他的弹头还没取出来,能不能派个人去……”方三响又嗫嚅道。杨智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知道了,你总给我们找事!”
方三响捏紧油纸信封,兴冲冲顺着楼梯踏下去,忽然发现一个人跟在后头。原来柯师太福医生叼着烟斗,也优哉游哉地走下来。他与作风简朴的峨利生不同,即使在战场上,该享受的东西也一样不会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