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02(第4页)
姚英子低头朝着门口匆匆走去,背后传来一个狠声:“姚小姐,你想清楚,邮政总局可还不是中立区呢,我无法保证其安全。”
她闻言一震,不得不停住脚步,强迫自己回过身来:“你……你没王法!”那子夏道:“王法?王法就是拿下汉口,别的一概勿论!”
“侵犯中立救伤队伍,这是违反《日来弗公约》的行为!”
那子夏抬起下巴,眼神戏谑:“别以为本官不懂。只有大清红十字会才是加入《日来弗公约》的正经机构。赤十字会不过一民间自办团体,没资格要求战场豁免!”
这话正戳中了要害,姚英子没料到这家伙还懂国际法,一时不知如何辩解。那子夏趁势伸出手,搂她的肩头:“我记得在邮政总局时,可看到里面窝藏着不少叛军呢。姚小姐,你说我要不要现在派人去搜捕一下?”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姚英子气得杏眼欲裂。那子夏侧耳过去:“哦?之什么?”他见姚英子低头不语,大是得意:“其实只要你肯答应,赤十字会便是我丈母娘,女婿哪里会为难丈母娘呢?”言罢哈哈笑起来。那只手一搭在肩上,姚英子便浑身浮起鸡皮疙瘩,身体挣扎起来。
那子夏一见挣扎,反而更起劲了,两人这么一推搡,那管毛笔从姚英子怀中滑落,掉在地上。那子夏好奇地瞥了一眼,捡起来一看,发现笔身上写着“英子”二字,知道是她的贴身物品,便暧昧地要凑近鼻子闻一闻,却不防旁边一只大手抓住他手腕,如铁钳加身,疼得他叫起来。
一抬眼,陶管家铁青着脸,口称“得罪”,顺手把胎毛笔夺回来,递还给姚英子。
那子夏后退数步,揉着手腕叫道:“还愣着干吗?有人袭击长官!”旁边的马弁们慌忙冲过来,却见陶管家轻舒手臂,几下拨动,不见动作有多迅捷,那几个马弁便咣当咣当全数倒在地上。
这下子那子夏慌了,紧忙从腰带里拔手枪,不料陶管家冲过来,显露出了强横的外家功夫,一个铁山靠,登时把他撞翻在大班桌前。
姚英子甚至没时间惊讶,便被陶管家拽着朝外走去。卫兵还没有反应,便被陶管家左边肘击,右边膝撞,疼得扔开步枪蜷缩在地。陶管家趁这个空当,带着姚英子冲出办公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外头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更谈不上拦截。眼看陶管家就要冲出中英药房的大楼,在屋里的邓医官如梦初醒,一边去搀扶那子夏,一边玩命地吹起哨子来。
一大批士兵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把陶管家和姚英子拦在了大楼出口前。十几杆长枪对着,武功再高也没辙,陶管家无奈地松开姚英子的胳膊,挺胸挡在前头。
那子夏追出来,一脚踹在陶管家大腿上,却感觉像踢到一根铁柱。他疼得龇牙咧嘴,喝令卫兵们把这个浑蛋按在地上,然后抬起马靴,踩在陶管家头上重重蹍动:“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来扰我的雅兴?”
陶管家在靴下强声:“你不要动小姐,你得罪不起!”那子夏眼神一闪,蹲下身子:“哦?我堂堂一个管带都得罪不起的,是什么大人物?”陶管家用尽力气嘶哑喊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
那子夏忍不住失笑:“那又是谁?本官听都没听过——不过呢,会把自己女儿送上战场的,想来也不是多厉害的角儿。”
马弁们一齐哄笑,陶管家还要试图抬头,却被马靴又是狠狠一跺,脑壳“咣”的一声撞在地上。姚英子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搀扶,却发现老人半边脸高高肿起,一缕鲜血从额头缓缓淌下。
那子夏还要继续跺,这时从人群里忽然站出一人,拱手笑道:“那管带,可否容项某一言?”这人一袭深蓝绸袍,与周围的军装格格不入,棋子脸上架着副金丝镜,镜片后一对腰果眼,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
“哦,项掌柜,你有何要说?”
那子夏认出这是中英药房驻汉口的经理,名字叫项松茂。这次清军进发,人家主动提供了药房当驻地,又捐了一批药物,拿人的手软,便许他开口。
项松茂看了姚英子一眼,凑到那子夏身旁,悄声道:“管带,倘若那老者所言无虚,您还是放了他们稳妥些。”
“哦?她跟你沾了亲故?”那子夏不悦。项松茂笑道:“我哪里高攀得起,只是她父亲姚永庚乃上海滩有名的烟草大亨,响当当的闻人。这位姚小姐是代表赤十字会来的,您把她扣下,这事遮掩不住,早晚会传到上海去的。”
不待那子夏撇嘴,项松茂又道:“当然啦,姚永庚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商人。管带您是为国家带兵的,不必忌惮,可眼下有桩消息,还请您过目三思……”
项松茂拿来一张昨日刚出版的《楚报》。这是租界公办的英文报纸,也叫《华中邮报》,是目前汉口唯一还在坚持发行的报纸。
那子夏识得洋文,满腹狐疑地一摊开,头版便是一条重磅新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安格连,要求汉口海关截留税款,停止向中国政府交付。”
“管带比我清楚,如今朝廷一应开销,皆仰各处海关税款。而海关一直在洋人手里头,如今他们开始截留汉口海关税款,说明洋人对咱们大清,开始失去耐心了。”
那子夏能做到管带,自然是个有见识的人。项松茂稍一点破,他便明白了。海关税款是朝廷的**,这个节骨眼上,若传出前线将官霸占上海名媛的丑闻,洋人便有理由质疑清军战力,万一以此为理由扣款不发,事情可就闹大了。
项松茂没再多说什么,笑眯眯垂手而立。那子夏不由得愤恨道:“我早说过,海关乃国家命脉,焉能操于他人之手!朝廷衮衮诸公,真误我也!”言罢他走到姚英子身旁,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末了一咬牙:“姚小姐,卿既无意,本官也不强求,请回吧。”
姚英子如释重负,不料那子夏又冷声道:“念在你与本官曾有输液之恩,今晚便放过你们。但我军明晨会发起总攻,邮政总局恰好位于攻击轴线之上。枪炮无眼,你们好自为之。”
姚英子浑身一震,呆立在原地。那子夏嘿嘿一笑,说本官的指挥所随时对你开放,然后带着马弁们转身离去。邓医官还想过去帮着检查陶管家的伤势,却被姚英子凶狠的目光瞪回去,冷哼一声不识好歹,也顾自走开。
最后还是项松茂和她一起搀起陶管家,将他们带去了旁边的经理宿舍。
这宿舍比大班办公室要简陋得多,但打扫得十分素净。一张带蚊帐的木床,一方小桌,床对面的墙面一半是柜子,一半是书架。在战乱期间,这里居然仍井井有条,可见主人的细心与勤快。
“这次多谢项经理。”姚英子把陶管家扶到床边,心力交瘁。项松茂笑道:“我虽不认识姚公,但身为宁波人,有同乡之谊,岂能坐视他女儿受辱呢?更何况赤十字会活人无数,我久有耳闻,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又总挂着一副儒雅笑容,天然带有令人信服的魅力。
姚英子稍稍心安,去给陶管家敷药,一边叹道:“唉,你来我家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陶管家你功夫这么好。”陶管家斜靠在床头,浮起些许感怀:“还是老了,心态涣散。换作二十年前,非得在中英药房杀个七进七出才尽兴。”姚英子不情愿道:“胎毛笔还是交给你拿吧。你看,它一离身,你就闹出事了。”
“可大小姐你带着它,总算有惊无险。所以这东西,它真的管用啊!”
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陶管家头向后仰,似是回忆起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小姐你。我在来你们姚家之前,可是山东响当当的一号响马,劫夺过老爷的货。当时老爷就带着这管胎毛笔,所以逢凶化吉,还不计前嫌收留了我,我从此才告别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