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三(第4页)
虽然疲惫得要死,可孙希内心很是激动。今天他算是见证了一次医学史上的微小突破。要知道,外科手术是一门要不断挑战人命边缘的技艺,今天峨利生医生证明了一条可行的办法,明天便会有更多医生使用,也许在未来,这会变成一种普遍的常识。所谓医学的发展,就是这么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他推门走到医院外头,叼着烟刚要划火柴,那个清军小伤兵迎上来,急切地询问结果。孙希答道:“暂时渡过难关了。可惜弹头仍旧残留在颅内,暂时取不出来。而且有数块大的血肿,深入在关键神经附近,不敢碰。未来也许它会自行消退,也许会……呃,总之接下来三天是关键。”
小伤兵根本听不懂后头的话,直接扑通一跪到地:“俺谢谢几位神医的大恩大德!”吓得孙希赶紧去搀扶,把周围的伤兵都惊动了。
这些士兵不了解技术细节,但他们看得懂结果——子弹打进脑子都能活?这些医生太厉害了吧?一时赞叹和惊讶声四起。他们当初赶来这里,不过是想讨几服药,止一下血,救个急而已,没想到连这种伤都能治,不约而同都起了心思:回去叫兄弟们都来这里看看病,多救活几个。
看到面前跪了一片感激涕零的伤兵,孙希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医生们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危险,并非只为了名与利,更有一种随着技艺精进而增长的责任,以及责任带来的反馈。这种正反馈,难以用其他任何东西去取代。
他好说歹说,把这个小伤兵搀起来,突然想起那个伤员身份还没登记清楚,便问他情况。小伤兵对孙希奉若神明,竹筒倒豆子,哇啦哇啦全说出来了。
汉口战事一起,他们棚打的是头阵,率先攻入迷宫似的街区。三十日一早,丁棚长通知麾下士兵,上头命令他们去拦截一个从武昌来的重要信使,可惜汉口街区太复杂了,他们棚在行进途中不断遭受零星袭击。小伤兵就是在这时负了伤,不得不与主力分开,顾自去红会医院治伤。没想到,没过多久丁棚长也被抬进来了。
“武昌来的信使?”
第三个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孙希一看,居然是方三响。他刚刚从外面返回,面孔被硝烟熏得漆黑。小伤兵挠挠头:“对,武昌来的信使,至于干啥的俺就不知道了。不过丁棚长出发前强调说,无论死活,身上的东西要搜出来交给冯大帅。”
“你们本来打算在哪里伏击?”
“后花楼街和歆生路的路口。”
方三响迅速取来一张汉口地图,简单扫了几眼,转身就要往外走。孙希大惊,问他去哪里。方三响道:“丁棚长中弹的位置,正是在后花楼街附近。现场爆发过激烈枪战,遍地尸体,只有他一个还喘气。我们当时急着先把活人抬走,现在该去收尸了。”
“啊?那不是掩埋队的工作吗?你去干吗?”
红会的职责除了救护伤员之外,还有一项工作是收殓战殒者的遗体,妥善安置,避免疫情出现。只不过一般是在当地雇佣民工成立掩埋队,不需要医生亲自去。
方三响道:“能让清军高层特意派兵专门去拦截,这个信使携带的消息,应该十分关键。我去找找,也许还在尸体上。”
“再关键,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孙希一脸莫名其妙,“你忘了吗?我们是中立方,不能介入两边争斗。”
方三响一阵冷笑:“许你有立场,就不许我有自己的想法?”
孙希知道他芥蒂未除,可又忍不住劝道:“王培元医生强调过纪律,夜晚一律不得离开医院。黑灯瞎火的,人家看不见红十字袖标,给你打一冷枪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
方三响抛下一句话,径直出了门。
汉口自从开埠以来,华界人口与日俱增,他们以江边与租界为边界一层层铺陈开来。这些任意建起的商铺、瓦舍、货栈、牌楼、棚户就像一盆灰水泼洒在地上,漫延流展,不成形状,分割勾勒出的逼仄巷道,比毛细血管还繁密。加上清军今日又用大火与枪炮添乱,让整个城区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废墟迷宫。
虽然天色已晚,但汉口华埠并不是一片漆黑。清军久攻巷战不利,索性放起一把大火,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遇字巷和六渡桥附近。冲天的火光越是明亮妖娆,越衬出阴影的浓重与狰狞,整个城镇就像是伦勃朗的西洋油画,陷入一种半明半暗的荒谬中。
方三响是一个行动大过思虑的人,适才一听到小伤兵讲述,便毫不犹豫地跑出来了。跑到一半,才开始琢磨自己为何出来:也许是陈其美送的那两本书有了发酵,也许是那些民军唱的歌曲有所触动,也许单纯是跟孙希怄气——你既肯为冯煦卧底那么久,我去支持一下革命党又有什么不行呢?
他抛开这些杂念,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断垣残壁之间,努力回忆着地图走向。周围不时响起一声枪响,每到这时,他便会迅速伏底身体,等一切恢复寂静后再移动。
孙希的提醒是对的,夜晚对红会人员至为危险。无论哪一方的士兵,此时精神都高度紧张,遇到动静会先开枪再确认身份,红会袖标起不到保护作用。
只不过这种危险,让方三响变得更加兴奋。他加快速度,朝着花楼街一路赶去。
那条花楼街位于六渡桥附近,毗邻汉口长江码头,紧连租界,分前街、中街、后街三段。沿街皆是银号、酒肆与烟馆等,极得兴盛气象,是汉口一等一的胜景。不知从何时开始,无论什么店家,都不约而同地给自家檐柱喷上五彩花漆,门窗亦是雕镂成梅、菊、芍药、牡丹等花卉形状,望之绚烂——花楼街即以此得名。
其时有《汉口竹枝词》唱曰:“前花楼接后花楼,直出歆生大路头。车马如梭人似织,夜深歌吹未曾休。”可惜巷战一起,车马无踪不说,连楼前歌舞也一并销声匿迹,街头空****如鬼城,空余楼边几千朵雕花徒然盛开。
歆生路口和白天一样,尸横遍野,双方都没有余暇来收尸。他轻轻叹了一声,这景象,让他仿佛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一幕。按理说,掩埋战死者也是红会职责之一,以避免瘟疫横行。可惜目前掩埋队疲于奔命,根本顾不上这边。
方三响收敛心神,猫下腰,沿着右边楼侧一溜贴过去,这样可以避免意外枪击。他花了一个小时,逐一翻检了民军那边的尸体,并没有发现什么信使的踪迹。
其实他所有的依据,只是一个掉队士兵的说辞。那信使什么模样,带的又是什么机密,如今什么下落,一概不知道。方三响只是朴素地觉得,这事对革命党很重要,有必要关注一下。
他决定扩大一下搜索范围,就在这时,方三响听到头顶一声轻轻的“砰”,似是窗板相撞。他猛然抬头,看到一家酒肆二楼,什么人正要急急关窗,一丝烛光漏了出来。
方三响鼻子一吸,闻到一股药味从窗缝传出来,不禁精神一振。这时候还在煎药,必是有伤员,也许能多一条线索。他走到楼前,敲了敲门板,很快门另外一侧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东家逃难去了,小店恕不迎客。”
“我是红十字会的人,不是清军也不是革命党。”方三响把袖标摘下来,顺着门缝递过去。对面悄无声息,似乎心存犹豫。方三响又道:“我是红十字会的医生。”
也许是“医生”二字有了触动,隔了很久,门终于打开了,屋内是一个矮胖的女佣。她没多言语,示意方三响跟着,举着蜡烛走到二楼。
二楼是个雅间,雕镂丝帘,颇为豪华。如今只有一个寸头男子脸色苍白地斜躺在榻上,下半身盖着丝被。榻旁炉子里煮着不知什么成分的汤药,几条沾血的布条散乱地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