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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02(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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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跃鳞说到这里,手指轻点时间表上的一条。十月十七日,那正是张竹君公开斥责沈敦和的日子,距离谭人凤抵达汉口只隔两日,必存因果。

方三响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恨不得根根竖起,目光几乎要射穿农跃鳞。

“你……你是说,赤十字会也不过是掩人耳目,张校长的目的,竟是要去支援武昌革命党?”

“不错。她故意跟沈敦和演了一出戏,假意愤恨红会不作为,自行成立赤十字会。全上海包括道台衙门和工部局,都认为她成立这组织,只为羞辱沈敦和,丝毫不起疑心。却不知她竟是瞒天过海,要去运送革命党要员——这,才是她真正要的好处。”

方三响恍然大悟:“难怪张校长选在二十四日出航,那天正是沈会董宣布成立万国董事会的日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儿,更没人去管乘坐瑞和号的到底是谁了。他们俩互打掩护,配合得竟这么好……啊!”

他忽然轻声叫了一声,农跃鳞问他怎么了。方三响挠了挠头:“我想起来了,张校长让我给沈会董带句话,说什么‘一个教头一路拳,我已仁至义尽,让他不好再做无耳茶壶了’,莫非也是有什么深意?”

“讲了,他只是大笑,却没说什么。”

农跃鳞亦是笑起来:“一个教头一路拳,是广东俚语,意思是各有各的打法。仁至义尽,即两人合作到此为止,不必再深入了。他们两个八字不合,勉强联手,想必忍得很辛苦哇。”

“那无耳茶壶呢?”

“茶壶没了耳朵,不就得让人捧着吗?张女侠到底还是嫌弃他爱出风头,总忍不住要讥讽一句。唉,这两个实在是妙人。人家是相忍为国,他们俩却是相斗为国。”农跃鳞啧啧称赞。

“你说他们何时开始勾……呃,联手的?”

“我疑心就是从去年那场鼠疫开始。那次两人斗归斗,可红会总医院与上海女医学校联手做了不少事。”

孙希发出一声叹息:“全上海的人,都被这一对仇敌蒙蔽了。唯一差点接近真相的,倒是那个洋人探长史蒂文森。他如果在码头多坚持一下,说不定计划就被撞破了。”

方三响突然觉得不对:“嗯?你怎么知道的?”孙希耸耸肩:“若不是我在码头用德律风告知总探长,只怕瑞和号早被史蒂文森翻了个底朝天。”

“竟然是你……”方三响皱起眉头。孙希苦笑一声,默默转过脸去。

农跃鳞俯下身去,把这些摆好的剪报一一收拾起来:“其实呢,一切只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没必要去深究,我亦不会对外发布,只今晚与你们二人私下说说罢了。”

一听这话,两人心头俱是一松。倘若这内幕被媒体爆出,只怕沈、张二人都要信誉扫地。农跃鳞敏锐地抬起头:“你们俩现在一定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吧?因为你们觉得沈、张二人如此行事,实在不够君子,万一公之于众,有损形象。”

孙希正要解释几句,谁知方三响已老老实实答道:“是。”

农跃鳞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切不可有这种想法。凡事须看大节,有人耍手段是为了牟取私利,有人玩心眼是为了排除异己。而他们两个人捐弃私怨,携手做局,却是为了大业,为了理想。此乃国士之风,我钦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故意破坏呢?”

一阵悠扬的汽笛声打破江面的寂静,传入这间小小的舱室。农跃鳞信步走到舷窗前,看向外面的黑暗,语气肃然起来:“如今这个时局,最大的慈善,无过于拯救吾国之命运;最高明的医术,无过于拯救吾民之灵魂。沈敦和与张竹君,一个慈善家和一个医生,他们在这片黑暗中拼命寻找着出路,求索变化,这才是大节所在。”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炯炯:“今日跟两位说这些,不为揭露秘辛,其实还是那句老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两位与沈、张渊源不浅,得见贤思齐才行啊!”

孙希和方三响并肩离开,不约而同地来到船头甲板上。是夜无月少星,周围一片黑漆漆,唯有高杆上一盏黯淡的汽灯,只笼罩住了三丈左右的范围,随着船身摆动。他们双手撑住栏杆,探出身子,也想试着去看穿农先生口中的这片黑暗。

久久无语之后,到底还是孙希先打破沉默:“哎,老方,沈会董和张校长这事,除非他俩肯说,否则无法验证吧?”

“不,还是有办法的,但我不想告诉你。”方三响态度依旧生硬,双眼一直看着船头的前方,似乎答案就在那里。孙希悻悻道:“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知道也没什么用。她一定也是不肯告诉我的。”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点燃一根叼在嘴里,把视线也投向那不可知的远方。

在两人目力遥不可及的数百公里之外,瑞和号已安全抵达汉口租界的二码头。这里是怡和洋行的地盘,并没有被战火波及,但隐隐能听到枪炮声。赤十字会的队员们迅速办理了手续,井然有序地下船。

姚英子收拾好行李,和陶管家走下舷梯。她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那些一等舱的医生第一批下了船,没有等后续人员下完,先登上另外一条泊在码头的竹篷小船。

码头灯光昏暗,看不清那边的情形。只分辨出他们站在船舷旁边,同时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小船轻轻驶入航道,朝着江对面的武昌而去。

张竹君伫立在原地眺望,她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姚英子跑过去搀起她的胳膊:“张校长,那些医生怎么先走了?”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张竹君淡淡道。

“他们到底是谁呀?”

张竹君左手垫在右肘关节下,右手食指点了几下太阳穴,这是她思考时的惯常姿势。数秒之后,她忽而展颜道:“事到如今,倒也不必收收埋埋。喏,那个胖胖的留着鱼尾胡的,叫黄兴,旁边是他的太太徐宗汉——她跟我在广东时就是手帕交[2]。戴眼镜的叫宋教仁,同室的叫田桐。那个日本人叫作萱野长知。”

听到这些禁忌的名字,姚英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指甲不自觉地抠紧校长的皮肤。张竹君拍拍她的头,示意放松些,疲惫的面孔浮起一丝笑意:

“英子,很快你便可以大声地讲出这些名字,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也不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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