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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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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能不能查,该不该查,值不值得查,我先请示上峰圆议一圆议,一有消息就通知阁下。”说完苏推官端起茶碗,悠悠吹了一口茶叶。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推门出去。苏推官掂着手里的公班土,侧头对同僚笑道:“原先传闻洋人走路腿不打弯,固然是个笑话,可洋人的脑筋不打弯是真的,真是拎勿清。乱党都是在租界活动,关咱们华界什么事?”同僚俱是大笑,纷纷拿着烟枪过来借土。

史蒂文森听不懂中文,可背后传来的讥笑声是无须翻译的。这位探长此时的内心就如同一台失控的蒸汽机,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一双凸眼几乎要被高压挤出眼眶。

“你们等着瞧!我会证明我是对的!”史蒂文森向空气挥动拳头,恶狠狠地喊道。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上海报纸可谓热闹非凡。

最多篇幅的报道,自然是武昌叛乱。自称湖北军政府的叛军与清军在汉口展开激战,胜负难分。其次便是红十字会的古怪态度——沈敦和依旧保持沉默,以致外界质疑如潮。更有小报神神秘秘地指出,红会总医院前日似有丑闻爆出,似与内部监守自盗有关。一时间,就连沈最坚定的支持者,都心生疑虑。

方三响坐在电车上,眼前一排排乘客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全都是长篇累牍的分析;耳边听到的,全是各种小道消息的议论。他心里烦躁得很,索性双手抱在胸前,朝窗边靠了靠。

孙希那个浑蛋挨了一拳之后,再没在医院出现过,有说他逃去海外,有说他被冯煦接回京城。无论哪种说法,都让方三响心浮气躁。可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气那家伙背叛了信任,还是气他不告而别。

他本来想去找姚英子说说,翠香说小姐好几天没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方三响平时有来往的就他们俩,一时间竟陷入无人可诉的状况,只好把自己淹没在无休止的工作中,疲惫欲死方才罢手。

铛铛铛!

车铃声惊醒了几乎睡着的方三响,他挣扎着从座位上起身,跳下电车。

这一站叫作工部局站,顾名思义,站点旁边即整个租界的心脏地带——工部局大楼。此时大楼外面聚了许多人,正陆陆续续走进楼里。其中大部分是穿着黑色或宝蓝色绸褂的商界华绅,也有一小部分西装革履的洋人,居然还有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在更外围,还有二十几个捧着相机和笔记本的记者来回游走,镁粉燃烧声与呼喊声此起彼伏。

方三响一不留神,差点与一个日本人撞肩。对方连忙弯腰道歉,方三响生平最恼恨他们,把头一别,却在另外一侧见到熟人。

“方医生!”

农跃鳞捧着相机跑过来,很是兴奋。不待方三响开口,他先连珠炮般问道:“你们沈会董今天突然召集各界集会,还特意借了工部局的议事厅,到底搞什么名堂?能否提前透露一下?”

方三响挠了挠头:“我也是今早接到通知,从总医院赶过来参加的,不知道是做什么。”农跃鳞追问道:“是不是总医院的人都来了?”方三响道:“应该是的。反正峨利生医生、柯师太福医生、王培元医生,还有严之榭、宋雅……我的同学、同事差不多都来了。”

“也包括孙希吗?”

这个问题,让方三响当即沉下脸去,生硬地道:“这我不知道,没见到。”农跃鳞何等敏锐,立刻追问道:“坊间传闻他是为京城做间谍,窃取了红会账册,可有此事?”

方三响不会说谎,只好不吭声。

农跃鳞正色道:“莫怪我挖阴私。红会以劝募各界善款为经济,定期发布征信册乃是义务。沈会董突然召集大会,是不是因为账册将被曝光,才急忙出来澄清?”

方三响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发窘,不知如何才好。农跃鳞哈哈笑起来:“好啦好啦,方医生,你的答案全写在脸上了,一点都不懂掩饰。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记者的工作可就太简单了。”

说完农跃鳞扯着他的胳膊,一起往大楼里走去:“你跟孙希,这算是绝交了?”方三响步伐一滞,闷闷“嗯”了一声。

“咱们在淮北是共过患难的,作为朋友,我得劝一句,很多事情,不要急着下论断。”

方三响恨恨道:“他自己都承认了,还能有什么误会!”农跃鳞道:“我们做惯了新闻的都知道,有时候一件事情,远比你看到的复杂。孙希是如此……”他顿了顿:“恐怕今天的沈会董也是如此。”

两人一边讲着话,一边走进位于大楼东侧的议事厅里。

这是一个半椭圆形的会场,叫作阿尔伯特厅,里面可以容纳数百人。此时厅里熙熙攘攘,其中既有沪上缙绅,也有许多同仁、仁济、公济、广慈等租界大医院的医生,加上记者、教士和一些租界官员,无论座位上还是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其中最为醒目者,乃是坐在第一排的英国按察使苏玛利,引发周围的各种揣测。

只有方三响的注意力不在按察使身上,而在台上一个高挑的身影上。

“孙希?”

孙希穿着一套姚英子送的藏蓝西装,正调整着一根蝶形的碳精话筒。他仿佛感受到了视线的热力,转过头来,恰好与方三响四目对视。孙希抬起手来要打招呼,方三响冷哼一声,一动不动。孙希只好装作捋了一下头发,埋头继续调试。

方三响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是惊讶万分。一个叛徒怎么还能堂而皇之站在台上?沈会董难道不是把他开除了吗?农跃鳞也注意到了孙希的存在,他正抬手要拍一张,忽然议事厅里响起一阵喧嚣。

只见沈敦和头戴礼帽、身穿暗蓝色的常服马褂,阔步走进了会场。在他的身后,还跟着施则敬、姚永庚等一干红会高层,以及大名鼎鼎的广学会督、朝廷头品顶戴、在中国最著名的传教士李提摩太。

沈敦和环顾全场,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诸位,红会昨日接到一封无线电报,发自汉阳一艘兵轮之上,请容在下当众朗读。”

他展开电稿,语气沉重地念起来:“日前南北两军大战,伤亡兵士弃尸如山,伤者无人救治,困苦万状,即武昌居民为流弹所伤者,不知凡几。请即亲率红十字会中西医队迅速来援,普救同胞。急急急!”

关于武昌战事,在座的人早读过很多报道。可亲耳听到从战地发来的求援电报,听到来自一线的惨烈描述,感受又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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