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话未出口,沈敦和已经走回到窗边,远眺夜色:“目下只怕有倾天之变,此时正该同舟共济,可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医院多一个医生,我们便能多救一人。”语气中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紧迫,以及愤懑。

孙希猜测沈会董说的“倾天之变”是指武昌叛乱,心中颇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沈氏一贯的夸大其词。一场叛乱而已,红会何必如临大敌?

不料这念头刚起,便被沈敦和觉察到了:“你对时局,似乎有些看法?”孙希想都没想,立刻回答:“啊,不,不,没有。我对政治并不关心。”沈敦和笑了笑:“我猜,你没读懂冯公给你的那副对联吧?”

孙希怔了一下,他国学底子很一般,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沈敦和展开那幅小字,用浓重的宁波腔先念了一遍:“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啧啧赞道:“好字,好字。”一番鉴赏之后,他方对孙希道:“你可听过徐锡麟这个名字?”

孙希虽不关心政治,这个名字还是听过的。徐锡麟是个乱党,四年之前,他在安庆公然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是震惊中外的大案子。而且徐锡麟被处死之后,居然被挖出心肝,烹酒炒菜。当时孙希在北洋医学堂,还跟同学热议了一阵这野蛮的处刑方式。

沈敦和道:“你可知道,接替恩铭担任安徽巡抚的,正是冯公。”“啊?”孙希吓了一跳。

“其实早在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朝廷就废除了凌迟之刑。冯公接任之后,本打算对徐锡麟从宽处置。可两江总督端方坚决要求严惩,两人因此大起矛盾。可惜官大一级,最后还是端方亲自下令,让恩铭的亲兵虐杀了徐锡麟。”

事隔多年,孙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冯梦华目睹徐锡麟的惨状之后,大为痛惜,在安庆大观亭为他题写了一副挽联,就是你手里这一副了。”不待孙希发问,沈敦和自行解释起来,“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未来必有倾天之变,你已有坚定主义,从容慷慨赴死,我却百感交集、茫然无措;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你在天有灵,还望能谅解我的愚忠和无奈。”

孙希完全呆住了,这副对联竟蕴含着这么一层意思。他可没想到,冯煦居然对时局抱有这么个悲观矛盾的心思。

“正因为这副挽联犯了忌讳,端方大怒,借故撤掉了他的巡抚职务。要不然,冯公哪有余暇帮盛、吕二位大人奔走红会事务?你也不会到总医院来了。”

四年前的一桩案子,居然牵连到自己的命运,孙希忽然生出一种荒唐之感。

“我与冯公没有私怨,皆是公争。他愿意守成,我愿意开拓,都是个人选择而已。李中堂说过,‘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如冯公,如我,如你们,全都身处旋涡之中,每个人都得主动或被动地做出选择,没人能置身事外。”

“北边总说我沈某人争权夺利,把持红会不放。其实若朝廷得力,我交权出去又如何?若朝廷不得力,我拢在手里又有何用?红会谁来做主,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关键在于能否发挥出功用,真正造福民众。”

沈敦和点到为止,顾自擎着烟斗,狠狠嘬了一口。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从烟斗缭绕而起,让他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

孙希沉默片刻,终于把字幅折好,扭捏道:“峨利生医生明年合同期满,就要回丹麦了。我想拿到他的推荐信,再去伦敦。”这算是委婉表态愿意暂留下来,沈敦和大为高兴,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低声道:“对了,我这里有一桩机密事情,正好用得上你。”

他也不待孙希反应,顾自低声讲起来。孙希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道:“我刚刚出卖了你们,这种机密大事讲给我听合适吗?”

沈敦和哈哈笑道:“当年李靖犯法将被问斩。唐高祖说了一句‘使功不如使过’,叫他戴罪立功。此后李靖奋力杀敌,成了一代名将。今日我也对你‘使过’一次,也算追蹑前贤。”

孙希还想多问几句,可沈敦和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孙希见他不停捏掐鼻梁,确实是疲惫至极,只好乖乖离开。

门口曹主任早等在旁边,一见他出来,立刻谄媚地迎了上去——孙希居然是冯煦的人,曹主任这样灵敏的风向标,自然要释放一些善意。可惜孙希毫无心情,随口敷衍了几句,便把视线投到楼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孙希没想到姚英子在等自己,又赶紧看了看,确认姚永庚不在左近,这才松了口气。他正酝酿着怎么开口,姚英子已主动走过来,满面严霜。

“那天在我家喝咖啡,一说起内奸的事,你就开始讲英文。我那时就该注意到,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哎,英子,你听我解释……”

姚英子冷笑:“不知道孙先生能不能教我,英文的叛徒怎么说?无耻又怎么说?”孙希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苦笑连连,伸手去扯她胳膊。姚英子手一甩,怒叱道:“别碰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我等到现在,就为了当面告诉你这一句!”

她不待孙希再说什么,甩头噔噔跑下楼去。他一脸苦笑地站在原地,追都不敢追过去,心里一阵叹息。红会总医院的职位能留住,可与他们两个人的情谊,怕是就此终结。

姚英子不知孙希此时的苦楚,知道了也毫不关心。她离开总医院后,也不叫黄包车,只管闷头步行,仿佛不如此便难以发泄心中郁闷。

先是张校长与沈伯伯的公开对抗,接着是方三响被捕,最后又冒出一个孙希的背叛。层出不穷的烦心事,简直让英子喘不过气来。一想到自己前几天还在家里用心给那浑蛋煮南洋咖啡,她便忍不住一阵气苦,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

“猪头三、烂污泥……”

她恨恨地念叨着,皮鞋嗒嗒地踏在硬实的沥青路上。这么闷着头走了十来分钟,姚英子忽然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一栋U字形三层小楼。这楼的样式颇怪,上面是中式歇山屋顶加蝴蝶瓦,墙身却是欧式的圆拱外廊,外面还设了一排漂亮的木制护栏。

“思颜堂?”

姚英子认出了所在,这乃是圣约翰大学里的一栋建筑。圣约翰大学距离徐家汇路并不算远,校园向来不设门禁。姚英子在总医院时,时常会跑来这里散步。刚才她心情激**,便下意识地沿着平时最熟悉的路线走,就这么一口气走进了校园。

思颜堂的东侧是一个大会堂,西侧则是学生宿舍和图书馆。此时天色已晚,但一楼图书馆依旧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看到这淳淳学风,姚英子烦躁的心情稍有缓和。她索性停下脚步,打算安静地待一会儿,不料视线刚刚延伸过去,便骤然一僵。

只见图书馆门口的铜铭牌前,此刻正立着一个修长的背影。

这背影的轮廓,在姚英子的脑海里曾被无数次地勾勒过。此时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姚英子鼻子里似乎飘进了一丝碘酊味道,忍不住脱口喊道:“颜……颜医生?”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