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一02(第3页)
“她说是支援武昌,可谁知道真正用在哪儿?这批药品是用红会名义走私进来的,手续不全,一查一个准。”
史蒂文森不明白总探长为何如此消极,这分明是一桩唾手可得的大案。总探长见他态度激烈,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回去。
“大卫,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总探长语重心长地教诲道,“现在各国公使关于武昌的叛乱有一个共识,即军事危机一定会演变成政治危机,而且很可能是全国性的政治危机。基于这个判断,工部局必须严守中立,维持上海安定。”
“政治的事我不懂,但这和抓人有什么关系?”
“张竹君现在搞赤十字会,是为了与官方红十字会对着干。你现在去查她,会让人误解工部局的政治倾向,破坏中立。”
“我去查张竹君,正是为了消弭隐患,更好地维持稳定!”
总探长摇摇头:“如果是走私军火,我会毫不犹豫地批准你行动。可她只是走私了一批药品,这不足以说服工部局。”
“难道走私药品就不违法了吗?法律的公正呢?”
“巡捕房在租界的职责,什么时候是维护法律公正了?”总探长盯着他,唇边浮起一丝嘲讽,顺手端起了咖啡杯,示意送客。
这是他最喜欢的中国习俗,含蓄内敛,不失体面,可以省掉很多口水。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离开办公室,甚至连门都忘了带上。他现在肺部蓄积的愤懑,简直可以驱动一台蒸汽机车。两道灼热的气息从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来,一对牛眼几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当年他从苏格兰场辞职,就是因为无法忍受那些愚蠢政客对查案指手画脚。没想到调到远东之后,旧事居然还会重演。
史蒂文森离开巡捕房,轻车熟路地走过两个路口,钻进弄堂里一间昏暗的羊肉铺子,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用生硬的中文大喊:“老板,一斤熟羊杂,面少些,烫一壶黄酒。”老板“哎”了一声,一边拿起菜刀笃笃切起来,一边吩咐小伙计拿起长柄木勺,从一个热气腾腾的杉木桶里舀出乳白色的老汤。
中国的饮食,史蒂文森样样吃不惯,唯独这家藏书羊肉铺的熟羊杂合他胃口。馆子里用的是山羊肉,只用盐调味,炖出来的杂碎味道让他想起家乡的哈吉斯。那是一种伦敦老爷们看不上的美味,需要把羊肺、羊心、羊肝搅碎了放入羊胃,混着洋葱与胡椒煮熟了再切开吃,再配点苏格兰威士忌,简直要上天堂。
可惜这里威士忌很少,只能勉强用黄酒代替。史蒂文森带着怨气大嚼羊杂,一会儿工夫酒壶便见了底。酒精在这个苏格兰人体内同时产生了两种功效。
首先它带来了勇气,史蒂文森喝得浑身发热,突然在铺子里大吼道:“让那些该死的政客们见鬼去吧,哪怕是为了小沃伦,我也一定要追查到底。”它同时还赐予这位探长古老的东方智慧,他从怀里掏出曹渡的名片,一个绝妙的想法在脑海中生出。
总探长虽是头怯懦的蠢驴,但他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
孙希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进总医院的大门。
那晚他上了蚱蜢船以后,由着船家随意乱漂,一觉醒来,发现小船竟开到了嘉定。他索性下了船,在当地胡乱逛了一阵,无意在吴兴寺里见到个观音灵签的摊。孙希原本对这些不屑一顾,这一次却莫名动了心思。
结果他求到一支中平签,签文有云:“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孙希看得一头雾水,花了十个角洋请和尚解签。和尚摇头晃脑地回答说:“不用辨疑,自有佳期,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衣冠重整之象,凡事先难后易也;无穹而有功,仕途自可青云矣!”
孙希顿觉醍醐灌顶。“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这异路,不就是指出国吗?“衣冠重整”,不就是脱去马褂换上西装吗?“凡事先难后易”,指的是先在红会总医院过了两年苦日子,“无穹而有功”,自然是以后在伦敦行医大为顺遂。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了这两句解签语,孙希心中愁云一扫而空,当即买了一张船票返回上海。既然天意如此,他决心一回去就把辞职提了,回到魂牵梦萦的伦敦,远离这一切纷扰。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临行前请三响和英子去番菜馆吃一顿大餐;沈会董两袖清风,可以请德彝老写一幅字送给他,屎窟曹若是不骂人,也可以送一幅;唯独峨利生医生有点棘手,毕竟这位老师一心要培养出一个本土医生,知道这消息不免会失望。不过伦敦距离哥本哈根不远,明年峨利生医生回国以后,师徒俩反而更容易相见。
孙希一边琢磨着,一边走进医院大堂。他突然疑惑地抬起头,嗅了嗅,感觉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石炭酸味道,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可他环顾四周,医院里明明和平常一样啊!
忽然走廊尽头闪过一个熟人,居然是农跃鳞。自从皖北事之后,他们跟这位记者算是认识了,只可惜他终日在外头跑,一年多来竟没聚过几次,反倒是在报纸上时常见到他的名字。
农跃鳞一见到孙希便主动过来打招呼,表示他此来是看静脉曲张的老毛病,不是来打探新闻的。孙希与他寒暄几句,农跃鳞突然感叹道:“贵院这时候居然还坐得住,也真是令人钦佩。”
“嗯?怎么了?”孙希觉得他话里有话。
农跃鳞叹道:“你纵然对政治没兴趣,本院的事总要关心一下吧?”
原来这几日先有张竹君檄文挑衅,后有冯煦专访暗讽,直接把红会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热度仅次于武昌战事。各大报章纷纷追问三个问题:红会医院是否有经济问题?是否会派队前往武昌?救援方针到底是一体救助还是只援官军?
至于各种小道消息,更是四处流传。有说沈已被朝廷罢免,正在调查贪黩之事;有说红会尸位素餐,行将裁撤;有的甚至说沈、施两人已携巨款潜逃国外,留在沪上的乃是替身云云。
尤其到了十月十九日,张竹君的赤十字会在南市上海医院正式成立,到处招兵买马,劝募筹款,使得这股质疑风潮达到巅峰。可身处风暴眼中的沈敦和始终不置一词,这种态度颇为诡异。农跃鳞这才有此感慨。
孙希没料到自己离开上海不过两天,舆情已发酵到了这地步。他心里有鬼,只得敷衍道:“沈会董的人品绝无瑕疵,我们医院同人深为信赖。”
“哎呀,你就不要打这个官腔了。”农跃鳞压低声音,“我可是听说,红会之所以会被质疑有经济问题,正因为沈会董身边出了个内奸,就是他偷抄账册去卖给有心人,才有后面这一大出。”
孙希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
农跃鳞朝远处瞥了一眼:“呶,都惊动租界巡捕房的人了,正跟你们院务曹主任开会呢。”他见孙希面色变幻不定,拍拍其肩膀道:“我与红会在皖北有善缘,但倘若真有此事,我也只能直笔发论,希望你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