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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剪报来自《字林西报》,这是租界的一份英文大报,专门刊登航务信息与在沪商贾事务。日期是三年之前,标题是《商业巨子置业沪上,模范租界又添胜景》,还附有一张照片,正是克莱格在西摩路口那一座英式花园豪宅。

孙希捡起剪报,微一躬身,不急不忙道:“阁下那一座英式宅邸,着实精美,百看不厌。我每次路过都要驻足欣赏,恍惚回到当年在伦敦的时光。”克莱格眼睛微眯,杀意凛然:“你是在威胁一位工部局董事的家人?”

孙希连忙摆手:“岂敢,岂敢。我只是对这座美妙的宅邸聊表倾慕而已。尤其是这个地方,我格外喜欢。”他伸出指头,在剪报照片上点了一下,那里正好用朱笔勾出一个红圈。

红圈位置,是位于克莱格宅邸正中的一座塔楼,外侧墙壁漆着一个欧洲风格的纹章图案,样式是交叉的两条红带,上面叠加着五个均匀分布的盾牌。

沈、施两人云里雾里,不明白孙希在干吗。而克莱格的反应更奇怪,没有发怒也没训斥,只是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雪茄屁股。

“这应该是葡萄牙王室布拉干萨家族的纹章。倘若我没有记错,只有王室最亲密的朋友,才会被允许在自家城堡添加这么一个标志,以彰显其对王室的贡献与忠诚。如此看来,您和葡萄牙王室一定拥有深厚情谊,并为之自豪。”

孙希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了第二份文件,口气一转:“有鉴于最近的欧洲局势,我得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这第二份文件,是一份英文通电抄稿,来自工部局的公共电报机,这是租界获取欧洲消息最快捷的渠道之一。

这份抄稿是六天前收到的,是一则震惊全欧的新闻:十月四日,葡萄牙帝国的共和党人在里斯本发动攻击,直指布拉干萨王室。十月五日,国王曼努埃尔二世宣布放弃抵抗,并流亡去了英格兰,葡萄牙帝国正式变成了葡萄牙共和国。

这则消息对旧世界的冲击很大,对南美的影响也非小,但对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来说,不过又是一次政权更迭罢了,所以这份公示没引起什么波澜,中文报纸甚至懒得报道。

沈、施二人都品出了点味道。一个跟葡萄牙王室关系匪浅的商人,在王室覆灭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们同时看向克莱格,后者光滑的脑门上出现了数层褶皱。

孙希不失时机地亮出第三份文件。这是一沓《航运咨讯月报》,记载的是各个洋行的船舶运转情况,哪里出港,哪里入港,走的什么航路之类。

在密密麻麻的表格里,孙希把指头移到三条大船上。这是三条葡萄牙籍的商船。月报显示,它们自九月十五日离开比绍港,预计将于十月十四到十五日之间抵达上海港,货物主要为刺猬紫檀。在备注里,还有一个“RO”的花体标记,这是Royal的缩写。葡萄牙籍的“RO”,自然是布拉干萨王室。

克莱格声音干涩:“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时孙希亮出了第四份文件,一张上海众业公所的期货划单:“您上个月,在市场上挂出了一份刺猬紫檀的大单,交割日恰好就是十月十五日。中国人对紫檀很痴迷,而几内亚比绍恰好是非洲最好的刺猬紫檀产地,以这个单子的热度,若是做成了,比单纯卖紫檀所得利润还要大几倍。”

沈敦和忍不住道:“孙希,时间很紧迫,不要卖关子了。”

孙希笑道:“这事其实说来简单。克莱格董事在葡萄牙殖民地比绍拿到了一批刺猬紫檀,打起布拉干萨王室的旗号,把这批木材转运到中国来牟取巨额利润,顺便做个期货。可不幸的是,货物还没抵港,葡萄牙帝国就变成了共和国……”他说到这里,有意延迟了片刻,观察了一下克莱格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水:“我对国际法不太熟悉。不过从法理上来说,十月六日之后,这三条船一旦靠港,应该会被葡萄牙新政府立刻宣布收归国有。”

沈、施二人都是精于财政的,听到这里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孙希说的话准确,那么克莱格将不只损失这三船刺猬紫檀,还要在众业公所赔出一笔巨款。

克莱格有些狼狈地低哼一声:“这些都是合法交易,赔了也便赔了。”

“您家大业大,钱自然是赔得起,可另外一种损失,就很难找补回来了。”孙希拈出第五份文件。

这是工部局的董事改选决议。这次改选将在十二月进行,按规定名单要提前予以公示,文件里列举了若干位候选人,克莱格也位列其中。

“如果刺猬紫檀期货变成一桩丑闻,您在工部局董事的连任前景可不太妙。毕竟竞争这个职位的候选人有很多,工部局应该更希望选一位声誉良好的绅士。”

克莱格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他听出了孙希未表达出的那一层意思。

工部局董事真正的遴选标准,其实只有一条:金钱。金钱就是力量,他之所以与葡萄牙王室合作,也是希望能增强自己的力量,取得连任。倘若这件事爆发,他不至于破产,但在上海滩这个残酷的世界,衰弱的猎物很快便会被围攻……

克莱格肥厚的嘴唇颤动起来,似乎再没有余力维持面部肌肉。孙希把这五份文件往桌子上狠狠一拍,终于图穷匕见:“您坚持实施这个鼠疫大检疫,坚持要把租界搞得鸡飞狗跳,不是为了什么卫生,根本就是希望上海因为鼠疫而封港。那支漂在海上的船队便有充足的时间转移货物,好保住你的董事职位!”

孙希目光灼灼,像两支火炬靠近一坨黄油。浓浆般的汗水,迅速从克莱格董事的额头、面颊、耳后,以及脖颈沁出来,整个人像是洗了个油浴似的。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中国小滑头,居然只凭着各种公开信息,便拼凑出了真相。

沈、施二人相顾骇然。一个人为了一己私利,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对了,我认识《申报》的明星大记农跃鳞,他对这个故事一定感兴趣。工部局的其他候选董事,相信也是。”孙希加上最后一块石头,然后行了一个法式宫廷礼,退到沈敦和身后。

一张损益表在克莱格心里迅速形成。损失了船队,只会失去一个董事的职位;但如果让其他董事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整个租界置于鼠疫的威胁之下,那么整个克莱格家族都可能要完蛋。

这位加拿大富商沉默片刻,直到手里的雪茄烧到指头,方才虚弱地开口道: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孙希冲沈敦和使了个眼色,后者知道时机已到,连忙上前,将之前商定好的华医动员计划讲给克莱格听。

“这一次华界医士勠力同心,无不踊跃报名,凡四百余人,足以应付租界内的华洋分检所需。鼠疫干系重大,华洋两界勠力同心,绝不会辜负董事信任。”

沈敦和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克莱格无奈地打断他的话:“鼠疫检疫计划是麦克利先生亲自拟定,卫生处也是按这个来调集资源。我就算要改,也得有个理由才能说服他。”

“莫非麦克利先生觉得华界简陋,无处安置病患?”

“对,若他以此反对,我亦不好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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