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02(第5页)
方三响气得把号外揉成一团,伸手扔出车外。在他眼前,车窗外不只是四处乱窜的惶急人群,还有无数躲在阴影里的老鼠、鼠蚤在游走,那一片阴森而有毒的菌雾正缓缓渗入城市肌理。这可怖的景象,难道工部局看不到吗?难道他们没想过,只是区区一份声明,已经闹出偌大动静。若等到那个大检疫计划正式执行,会在租界引发何等规模的逃难潮?
到那个时候,鼠疫扩散的范围会有多大,方三响简直不敢想象。可惜他一个实习医生,对此根本无能为力。他沉默半晌,只好无奈地转过头来:“英子,上海暂时不能待了,你赶紧回宁波避一避吧。”
“她来上海?”方三响一惊。那不是蚌埠集上的那个残疾女孩吗?
“大丫头留在蚌埠活不了太久的,我没救回她娘,至少也该救回她才是,便请陶管家把她接来沪上。正好我家里花匠夫妇没孩子,会交给他们收养。”
姚英子讲到这里,轻轻喟叹道:“我和她也算有缘分。若不是她当初讨钱求我,我也不会去三树村寻她娘;若不去寻她娘,便不会遇到翠香;若没碰到翠香,我可能至今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了呢,呵呵……”
方三响觉得这话听着有点怪,正要开口,姚英子又道:“既然说起这个了……其实有一桩事,我一直想约你和孙希见面讲。可惜他现在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先告诉你吧。”
“嗯?”
“我决定暂时不回总医院。”
“也好,看你这样子,应该多休息一阵。”
“不……”姚英子迟疑了一下,“我已经跟曹叔叔提了辞呈。”
“啊?”方三响整个人猛地直起腰来,头皮差点撞到车顶。姚英子伸出手,拍拍他膝盖道:“你不要光火,听我讲完好不好?”
方三响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却瞪得溜圆。
“我不是说我不再当医生了,只是我现在还不够资格……”姚英子转头看向车窗外,似乎在黑暗中看到某种景象,“这几个月来,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同样一个梦。我梦见我回到了那间破庙,看到躺在里面的翠香。我每一次都信心十足,觉得这一次一定能救回她的性命。可是,每一次她都死在我的面前,有时候是子痫,有时候是大出血,有时候顺利分娩却感染了产褥热,我在梦里每一次都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
姚英子声音渐小,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张校长说得对,我根本没有严肃对待医生这个职业,连选什么方向都不知道,只当是玩。医学那么复杂,我这样浮光掠影的心态,又怎么学得好?这样的我,无论回到那间破庙多少次,也救不回翠香。”
方三响喉结动了动,不知该怎么回应。姚英子讲的话,确实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看法,只是碍于情谊不好直说罢了。
“回到上海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厢,什么人都不想见。直到前两天,我忽然接到一个消息——颜福庆医生回国了。”
方三响不知多少次听姚英子念叨这位救命恩人,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从南非回来了。
一提到他,姚英子的精神便振奋了几分:“我拜托父亲去调查过。他在南非的多本金矿待了两年,然后去了美国耶鲁大学,拿了一个医学博士的学位——这可是耶鲁第一个亚洲医学博士呢,然后他又去了英国利物浦拿了个热带病学的学位,刚刚学成归国。”
谁知姚英子却摇摇头:“我不打算去见他。”
“啊?”
姚英子把头转去另一侧,语气幽幽:“你看看颜医生的履历。这么优秀的人,还这么努力,你让我见了面说什么?说我很仰慕你所以才成为医生?人家要是接着问,你是哪一科的?都救过什么病人?我哪里有脸面回答?”
方三响觉得,颜医生既然受过高等教育,不会计较这些。可他一看姚英子的双眼,便知道是这姑娘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我是因为他才来学医,所以必须有真正的医生的身份,才有脸去见他。”姚英子坚定而痛苦地说道,隐隐有泪花在眼角闪动。可她终究吸了口气,没让它落下来。“这大半个月来,我躺在家里,脑子里一片迷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直到我决定不去见颜医生之后,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鲁钝如方三响,也隐约猜到了她的决断,不由得正襟危坐。
“我向红会总医院提出辞职,然后会回到女子中西医学院,跟张校长从头学起。校长说我原来学习是水过鸭背,一滴不沾。这一次我可不会了,我要专攻妇科与产科。中国女人太苦了,懂得她们的人又太少了。同为女性,我必须设法免除她们的痛苦才行,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仿佛这段话已在心里说了无数次。
方三响缓缓点了一下头。他很舍不得姚英子离开,可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他伸出手,郑重道:“那祝你早日毕业,回到总医院来。”姚英子撇撇嘴:“哼,你同意得真快,一句挽留的话都不说,这么想我走啊?”方三响一怔:“不是你说要走吗?”
姚英子无奈地抚了下额头,感慨道:“唉,可惜孙希不在,那个大话精至少能说点动听的话。”方三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她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刚刚因为工部局政策大吵了一架。
“他应该跟着沈先生做翻译呢,回头你可以单约他。”
“那恐怕要等到鼠疫这件事平息之后了……”姚英子有点遗憾地回答。她不太能想象,一座几百万人的大都市猝然暴发鼠疫,得多久才会结束。
就在这时候,车子猛然一刹,所有人朝前倾去。陶管家忙问怎么回事,司机说前面有巡捕房的人,要我们停车。
陶管家皱了皱眉,推门下去。几个气喘吁吁的巡捕从侧面围过来,其中一个还是熟人,正是刚给方三响办了保释的华探。今晚路上实在太拥挤,车子居然慢到可以被步行的人追上。
“是手续有问题吗?”陶管家有些不悦。那华探正要赔笑着解释,一个英国人拨开他,直接把脑袋伸进车里。他长着一个酒糟鼻,整个人看着像一头公牛,灰蓝色的硕大眼珠先在姚英子身上停了一下,然后定在了方三响脸上。
姚英子大为愤怒:“我们已经办过保释了!”英国人的语气冷漠:“保释的罪名是殴打卫生稽查官,但我们掌握了新情况,需要重新提审,这是合乎规定的。”
姚英子看了眼车子外头,又叫道:“不对,这里已经是善钟路了,是法租界!公共租界怎么可以在这里执行公务?”史蒂文森眉头一扬,指了指旁边一位穿法租界巡捕制服的华探:“你跟他说。”那华探忙道:“法租界与公共租界签有互渡协议,凡涉犯罪,两方均有义务配合彼此。”
姚英子还要申辩,却被方三响按住了肩膀。他冲她摇了摇头,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这件事涉及陈其美与同盟会,绝不能连累英子。
“你们要把我带回总巡捕房吗?”他沉声道。华探回答:“不,根据协议,审讯须在法租界进行,由会审公廨定罪后再决定去留。”方三响“嗯”了一声,正要走过去,不料姚英子也冲出车门,拉住他的手,急切道:
“我跟你去!我爸认识法租界的总探长!”
“英子,这件事你们不要掺和。”方三响十分坚决地把她推开。姚英子还要坚持,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去通知一下张校长。”这时史蒂文森不耐烦地一推他肩膀,左右几个华探将他夹住,簇拥着离开。
姚英子一个人愣在汽车旁,又是心慌,又是惊疑。她可从来不知道,蒲公英跟张竹君校长居然还有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