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02(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以人?”克莱格和麦克利互相看了一眼。

沈敦和缓缓抛出自己的方案:“华人医士与华人沟通比较便利,亦熟悉风俗。所以我建议,不以华洋两界为限。凡涉华民,皆由华人医士入室检疫;凡涉洋民,则由租界医士检疫……”

麦克利打断他的话:“没这个必要。科学要一视同仁,鼠疫可不会管你的国籍。”沈敦和据理力争:“鼠疫无国籍,病患有国别。举凡注射、询问、处置、隔离等事,华人与华人交流总是会好一点。”

沈敦和顿了顿,又道:“这是敝院柯师太福医生结合当年吴淞口的检疫经验,给出的合理建议。”

柯师太福在加入红会总医院之前,是吴淞检疫站的创始人,在租界声望颇高。不料麦克利只是淡淡一笑:“哦,那个爱尔兰医生?他在吴淞口做了什么?”

沈敦和道:“光绪二十六年,柯师太福医生在吴淞口建起上海最早的检疫站,所有过往行船一律先做检疫,再许入黄浦江,有传染病征兆者,会被强制隔离。当时这个做法引起很大争议,华人视如畏途,甚至惊动了军机处……”

麦克利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沈先生提及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这恰好说明,应该让中国人来习惯我们做事的方法,而不是相反。”

沈敦和摇摇头:“当时几乎酿成流血冲突。最后还是在下出面,由士绅集资,买下北港嘴内的一块土地,建起一所防疫医院,方才消弭争议。也是因为那一次冲突,在下与柯师太福医生相识,有幸延揽他来总医院任职。”

他盯着麦克利道:“可见即使是科学制度,也要因应民情,才能执行下去。”

麦克利突然开口,他的嗓门很尖,像只斗鸡:“你举的柯师太福那个例子里,我注意到,当时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吴淞口建起了一家隔离医院,对不对?”

沈敦和道:“正是。”

麦克利道:“我们公共租界在司各特路,有一家专供华人的隔离医院,另外在靶子路还有一家西人隔离医院,足敷租界使用。可据我所知,华界并无这样的医院,总不能把病人全送去吴淞口吧?”沈敦和一怔:“我可以动员学校、寺庙和一些大户人家提供住所。”

麦克利呵呵一笑:“鼠疫来势凶猛,非专门隔离医院不可。你们连这个基础设施都没有,坚持华洋分检有什么意义?”

“我以为,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我们有专业防疫人员……”

克莱格董事抬起手,表示他不要再说了。沈敦和万般无奈,只得恳求说:“至少希望贵处在执行防疫计划时,起码做一些防疫宣传,让更多华人减轻抵触心理,减少恐慌。”麦克利傲慢地回答:“卫生处自有考量,这一点不劳费心。”

克莱格董事掏出怀表看了看,沈敦和与孙希只好起身告辞。孙希在临出门时注意到,克莱格和麦克利两人面前的热茶,自始至终未动一口。

两人走出工部局大楼时,天色已晚。他们看到大楼对面的总巡捕房里灯火通明,防疫队恐怕开始整装待发了。工部局的态度如何且不说,这个执行效率,真是令大清官府自叹弗如。

“麦克利这个人,专业知识是有的,只是过于刚愎。他到中国不到一年,搞的这个租界防疫计划根本不合国情。只怕越是执行坚决,越会出乱子。”沈敦和忧虑地捏了捏鼻梁。

“这计划一经推行,势必大乱,麦克利也就罢了,难道克莱格董事也看不出来?”孙希觉得奇怪。

沈敦和微微摇头,然后把礼帽往头上一扣:

“你先回医院吧,今天翻译辛苦了。我去拜访上海道台一趟,看看有什么法子。他不是广东人,就不劳你翻译了。”

他还不忘开了个玩笑,只是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疲惫。

孙希望着沈敦和眼角的皱纹,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愧疚感。他自入院以来,亲见了朝廷对沪会的挤压,亲见到丙午义赈的辛苦,这一次又亲见到他在洋人面前折节周旋。这些事情皆需要消耗极大的心神,却只是红会其中一小部分工作罢了。

在这一瞬间,孙希心神竟有了一丝动摇。冯公交托的这项间谍工作,到底做还是不做?张竹君对他的评价,到底是否失之偏颇?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沈敦和已经跳上一辆黄包车,匆匆离去。

孙希独自站在铁门之前,几个西装掮客匆匆从他身后穿过,不留神撞了一下他肩膀。他身体一歪,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公示板,这才不致跌倒。

这公示板是工部局的创举,上面贴有全球各地发来的每日要闻电稿,虽只有英文,但发布效率比报纸要快得多。每天都有人簇拥在这里,渴望从中获得商机。

孙希狼狈地直起身子,正待离开,无意中瞥到公示板下方一角。那里层层叠叠贴着十几页电稿纸,多是不甚重要的消息,少有人顾及。他脑海中却骤然一亮,仿佛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有什么信息触动了开关,把某些东西连缀成一条模糊的线。

孙希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凭人流在两侧快速移动。过了数分钟,他才迈开步子,却不是离开,而是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重新回到工部局的一楼大厅里。

这里的厅堂依旧喧闹,商业世界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方三响并不知道孙希的烦恼,也顾不得,他正满头大汗地捉老鼠。

捉老鼠的地方,正是劳勃生路的那一间坐褥铺子,其时陈其美和刘福彪已然撤离,不用说,那个倒霉的包探也被转移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的地窖。方三响与自治公所的卫生官简单交流了一下,便和严之榭等人开始用捕网、短棍和拨火叉去搜寻老鼠的踪迹。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一步。只有在老鼠体内以及鼠蚤身上找到鼠疫杆菌,整个传播路径才能得到确认。严之榭身材有点胖,捉了半天一无所获,累得气喘吁吁,说不如去买些糕点洒在地上,**鼠辈来吃。

方三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追问他打算买什么。严之榭说:“其实张祥丰的蜜饯凉果最好,特别甜,带着果味,还不粘牙。”气得方三响伸手猛敲他额头:“又不是给人吃,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严之榭叫屈道:“这些都是可以报销的。我不是想做点费用出来,大家打打牙祭吗?”方三响虎着一张脸:“这是扯谎骗钱,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医院的栽培?”严之榭也有些恼:“好,好,你方三响是君子,我是贪便宜的小人,行了吧?”

两人正吵着,外面忽然闯进一个洋医官,态度生硬,说是奉租界卫生处的命令,要封锁该处房产,要求红会的人立刻离开。一个自治公所的卫生官拽过方三响,向他解释劳勃生路的尴尬位置。

“洋人不管的时候,我们才好来帮帮忙。现在洋人来了……”卫生官小声说。

“真是岂有此理!”

方三响沉着脸,把缠在脚踝和手腕的防蚤绷带解开,重重地摔在地上,走出铺子。严之榭愣怔片刻,也赶紧跟了出去,刚一出铺子,他俩便愣住了。

坐褥铺子隔壁是一家鞋店,店家正慌慌张张地上着门板。而在对面大路边,几十名巡捕——华捕、印捕、英捕和安南捕都有——黑压压地站成一条线,头戴圆盔,手持警棍,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与他们隔路对峙的,则是一大群站在铺棚前的民众,其中不少青壮都袖子内卷。这些人手里握着扛棒、条凳、菜刀以及拆下来的门板。其中居然还有一个熟人,樊老三站在队列最前头,双手各拿一块碎砖头,不住地怒骂。

他们屡次想要冲过马路,却每次都被巡捕们的棍棒阻住,形成僵持局面。而在巡捕们身后的一片低矮的木铺户里,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和哭号,似乎有一群医生模样的身影在四处穿梭。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