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第5页)
方三响冷不防被问到这么个问题,迟疑片刻方道:“自然也要治才行。”
“那么谁来治呢?”
“宣统皇帝?”
陈其美忍不住拊腿大笑,身子前倾,不得不伸手扶住眼镜框。“他?他和那个朝廷只怕是中国最大的病灶!”他说到这里,眼神又恢复冷厉,“大清已经病了,病入膏肓。外面一群饿狼在撕咬,肚子里还有一团蛆虫在吞噬血肉……”
“蛆虫只吃腐肉。”
陈其美略带尴尬地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总之,这一个垂危的病人不可能自愈。总得有位高明的医生给他治疗,驱除身体里的病痛,才能康复。哪怕手段激烈些,治疗过程有些痛苦,也是必要的。”
方三响沉默不语,厚厚的两片嘴唇紧抿着。
讲到这里,陈其美跷起大拇指,朝自己一晃:“我们其实和先生是一样的职业。你治人间的病,而我们则是治国家的病。我们的诊治方法,就是把紫禁城里那个病灶割去,变帝制为共和。如此一来,国家方能重获生机,四万万人才能不被外人欺凌。”
倘若曹主任听到这样的话,只怕会吓得当场晕过去。方三响却沉着面孔,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们?”
“我是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庶务,负责长江流域的革命活动。我适才说的一桩隐秘大事,便是通过青帮渠道,偷运一批军火入沪,为日后起义之用。”
“同盟会?”方三响一惊。最近几年,同盟会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潮州、惠州、防城、镇南、钦廉、河口、安庆……一连串武装起义旋起旋灭,旋灭又再起。没想到如今就连上海这样的重镇,都成了同盟会的目标。
陈其美不愿多谈这个,只是简单道:“这个英人包探,便是跟踪这批军火而来,被福彪发觉,不得已才拘押在这里。其中利害,相信不必我再多做陈说,先生自然知晓。”
方三响虽然憨直,人并不傻,如何听不出来他的意思?这么隐秘的事陈其美都坦然相告,那么便再无转圜含混的余地。无论是青帮还是同盟会,都不会容许一个知晓秘密的无关人士离开铺子。
要么当场加入乱党,要么……
方三响没料到陈其美看似温和,手段却这么暴烈,把一个医生是否该上报烈性时疫的讨论,直接推成了是否加入叛乱的选择。
他缓缓道:“无为先生,你可听说过光绪二十年的香港鼠疫?”陈其美先是一怔,旋即摇头:“愿闻其详。”
“光绪二十年四月,香港暴发百斯笃,死亡人数两千多人,三分之一人口逃离香港。倘若这一次我不上报,上海很有可能会沦为第二个香港。届时莫说起义,只怕整个上海的居民都难以保全。无为先生说要为四万万人治疗沉疴,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陈其美被反将了一军,镜片后眼神闪烁。刘福彪忍不住道:“你又没有确诊,又在这里瞎讲八讲!”
方三响把脸转向他:“在那一场香港鼠疫里,以码头传播最烈,码头工人死亡最多。”刘福彪噎了一下,青帮的势力都在各处码头,这医生是明着告诉他,一旦起了疫病,青帮是最大的受害者。
陈其美不动声色:“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四万万人怎么救,我不懂。但这桩时疫的大事,我无论如何也要上报自治公所,绝不隐瞒。”方三响倔强地梗起脖子。
“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两束凶光从刘福彪的眼里冒出来,可陈其美将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似乎饶有兴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将百斯笃的情形及时知会当局,其他都无所谓,对吧?”
方三响皱起眉头。确实,这个倒霉鬼恐怕已经发展成了败血症,即使立刻被送回租界医院,也死定了,可被陈其美这么一说,倒像是他对患者置之不理了。他只好补充了一句:“但这位病患有权在死前得到安抚。”
陈其美似乎窥破了方三响这掩耳盗铃的说法,摘下眼镜,轻轻用手帕擦拭一番。方三响觉得他在拖延时间,正要再度开口,陈其美慢条斯理地伸出两根指头:“两个小时,方医生只要延缓两个小时上报即可。”
“你是要等这包探病死?”方三响不忍。
“不,我是要将他转移到相熟的朋友的医院。这样一来,你既不会违背职责,我们也可以扫干净这里的痕迹,不致影响同盟会的计划。”
“哪里的医院?”方三响将信将疑。
“女子中西医学院。那里的校长,也是我们的革命同志,叫作张竹君。”
方三响闻言一个激灵,仿佛被电线打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他没见过张竹君,但从姚英子那里听过许多她的事迹,心中天然存着忌惮。
陈其美注意到他的反应,好奇道:“莫非你也认识?”方三响连忙摇了摇头。
不过英子也说过,校长严厉归严厉,却是个正直之人。包探落在她手里,应该能得到人道对待。至于巡捕房怎么看待包探之死,会不会怀疑同盟会,那就不是方三响需要关心的了。